第五章 姨母的條件

曾緹夫婦步出院門,沈馥之送二位到馬車前,看著他們進了車廂,端莊鄭重地行了道別禮,然後挺起腰身,立在斜陽裏,目送馬車嘚嘚地出了巷子。

左鄰右舍,午末時分已聽得沈馥之的外甥女出了大事,方才又見一輛寬大氣派的馬車停在沈宅門口好久,自然舍不得錯過什麽猛料,頭頸從四面八方伸過來探看。

沈馥之倒也不以為意,坦坦蕩蕩地昭告鄰裏:“無事無事,曾樞相家,哪會是不講道理的人家。”

又轉了和煦而親近的口吻道:“從今往後,歡姐兒便住在此處,和我這個姨母作伴了,各位叔伯嬸嬸多照應。”

眾人紛紛應承了。

比鄰而居,時日一久,誰家還能藏住什麽秘密。

沈馥之的娘家,和曾經的國朝名士沈括乃同族親戚,鄰居們都省得。原本大家還好奇,這般家世和模樣都上乘的婦人,怎地孤零零住著,且還早出晚歸做的飯鋪營生。

沈馥之面對他們時,卻毫無尷尬與躲閃,不等吃瓜群眾發揮想象力,已大大方方地吐露緣由。

道是自己與夫君不諧,和離了事,娘家又已沒落,無甚依靠,所幸從小跟著姐姐學了些庖廚手藝,開個飯鋪聊以為生。

此世的大宋汴京城,已是蓬勃興榮的市民社會,城中的居民組成,除了官僚士和龐大的禁軍及家屬,便是商人、手工業者和娛樂服務業人員。

沈馥之所居的這個坊,以中小食肆主人、茶葉香料小商人和瓦肆說書人為主,不是個有“官氣”的所在,每戶人家卻也不愁溫飽。

在他們眼中,沈馥之是官宦金閨“下沉”到了市井之中,但這金閨率真、勤懇、不弱不驕,對左鄰右舍從無那種從骨子裏流露出的階層隔閡,有意思的是,在汴河邊的飯鋪裏頭賣的竟然還是下水這種食物。

這樣一個已經人到中年、無夫無子、掙紮為生的婦人,每日裏打照面時,你卻並不覺得她有丁點晦暗、傷感、焦慮、茫然的模樣。

她的積極昂揚的精神,顯然也滲入了她賴以為生的美食事業中。她做的炙豬腸、鹵豬心、油嗆腰花、蓮子豬肚羹,口味的確誘人,不僅年節,便是平素裏,眾人也沒少嘗到她家小婢女送來分享的好物什。

因而,鄰居們很快就接納了沈馥之的融入,他們甚至隱隱地還為本巷裏有這麽一個鮮活有趣的婦人而自豪。今日,本能般的奇心漸漸退潮後,再次領教了沈馥之坦率風格的鄰居們,晚膳後談起沈馥之和她那同樣有些傳奇的小外甥女時,口吻幾乎都是敬佩和體恤的。

沈馥之站在天井裏。

日暮時分的流霞,燃燒起來,倒映在天井花圃中那方小小的魚池裏,旖旎好看。

沈馥之只觀賞了片刻,便轉身進了姚歡歇著的西廂。

這一個多時辰,姚歡又哪裏真的在休息。她豎著耳朵聆聽廳堂裏的動靜,但聞沉釅釅的男聲與調門略高的女音,交替響起,聽來倒無氣急沖突之像,只是辨不清談話內容。

同時,她又在腦中檢索著知識儲備。好在穿越之前,確切地說,是在前世纏綿病榻之時,她習慣各種歷史章打發日子。

她至少知曉,後人口中積貧積弱的宋朝,在邊患問題上,也並不是一直處於挨揍的態勢。

先頭那出面主持公道的白發老將軍,提到了“洪德城”一戰,很有些大漲宋軍士氣的贊頌,姚歡於是意識到,自己穿來的,應是北宋哲宗趙煦做天子的時代。

至於老將軍、官媒娘子和姨母沈馥之都說到“曾樞相”“樞相”乃指國朝樞密院一把手。在北宋,樞密院與中書省並列為朝廷頂層的“二府”中書省指掌國事行政權,樞密院則把控軍事統禦權,中書省和樞密院的長官,都是宰相級別。

而“曾樞相”必是指的“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的弟弟,曾布。

姚歡記得,與史大家曾鞏不同,曾布在後世的記錄中,是以資深政客形象出現的。

曾布早年拜在王安石門下,堪稱熙寧變法和新黨集團的得力幹將,不久卻因新黨集團的內部矛盾而被排擠出京。神宗死後,繼位的哲宗趙煦年幼,神宗的母親高太後垂簾聽政。高太後起復舊黨司馬光等人,全面廢除王安石新法,曾布作為曾經的新黨骨幹,自然無法進入高太後把持朝政時的政壇頂層。

元佑八年1093年,高太後去世,十七歲的天子趙煦親政。趙煦一心繼承他爹宋神宗的遺志,早就對祖母高太後不滿,親政後果斷鏟除舊黨,重新任用章惇、曾布等人。

因此,基於宋軍洪德城戰役已結束、曾布已在樞密院當權的信息,姚歡判斷,現下是紹聖二年或三年,也就是1094或者1095年。

姚歡不由下意識地去枕頭下面摸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