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第2/2頁)

謝容與聽了這話,起身對溫阡一揖,自責道:“此前不知溫先生斷弦,冒昧拜訪,是晚輩唐突了。既然如此,晚輩便不多打擾,今日回到驛站,晚輩會急信稟明官家,請旨另擇洗襟台築匠。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還望溫先生節哀。”

“不,殿下誤會了。”溫阡見謝容與要告辭,連忙攔阻道,“殿下誤會溫某的意思了。殿下有所不知,拙荊正是嶽翀之女嶽氏紅英,誠如殿下所言,逝者已矣,溫某身為生者,若還能竭盡所能,為她盡些心,做些事,這是溫某夢寐難求的。洗襟台既然是為了長渡河戰亡的將士而建,溫某自然願意去督工。”

溫阡朝屋後看了一眼,躑躅道:“溫某是擔心小野難過。”

謝容與聽到“小野”二字,愣了愣,“溫先生是指令千金?”

“是,正是小女。”溫阡道,“拙荊過世後,她跟著她師父為拙荊下了葬,一個人在家等了我三月,我才趕回來。她當時對我說,她只一個要求,我這些年奔忙在外,沒怎麽陪過拙荊,讓我為拙荊守喪三個月,眼下三月之期尚未滿……殿下,實不相瞞,早在聽聞朝廷要洗襟祠改為洗襟台時,溫某就想過自請督工,那時溫某與小女商量過這事,但她似乎失望,並不理解溫某的決定。”

謝容與想了一想,說:“或者把工期往後推兩個月?”

“不行。”溫阡斬釘截鐵道,“這樓台在山腰,本來就不好建,加之柏楊山入夏後雨水繁多,怎麽挖渠,怎麽排洪,都要重新丈量過,工期已經很趕了,如果往後推,一定來不及完工。”

正左右為難,一名學徒忽然自後院奔進屋中,對溫阡道:“先生,不好了,小野聽說朝廷的人來請您了,收拾了行囊,說是要離開這個家!”

溫阡臉色大變,匆匆對謝容與道:“我過去看看。”

金尊玉貴的小昭王哪裏遇過這樣的事,他總覺得父女二人的爭執是因自己而起,在堂屋裏如坐針氈。

過了一會兒,後院果然傳來父女倆的爭吵聲——

“你去找你師父?魚七住在深山老林裏,你一個人去,不知危險麽!”

“那也好過這裏!阿娘走了,你又要去修你的高台廣廈,家不成家,我何必守著!”

身旁的侍衛喚了聲:“殿下?”

謝容與立刻起身,跟去後院。

時值午過,秋光清淡地灑落而下,謝容與一到院門口,就看到溫阡形單影只地站在院中,院子後門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背身立著,她穿著一身守孝的素衣,長發如瀑,梳著高高的馬尾,身子明明纖細,卻背著一柄寬大的重劍。

“你走!走了以後,你就再也不要回來!”溫阡氣惱道。

小野有執念,他也有執念,他錯失了見紅英的最後一面,心中悲悔,這個洗襟台,在他心中,就是為紅英建的。

可是她不理解他。

青唯微別過臉,語氣澀然:“我也沒想過要回來。”

“好。從今往後——”溫阡憤然又難過,“從今往後,你就再也不要認我這個父親,從今往後,你就不再姓溫!”

青唯聽了這話,背著身,擡袖揩了揩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學徒見狀,作勢要去追,溫阡卻道:“讓她走,不必追!”

可是學徒不追,謝容與不能不追,他總覺得這事是因他而起,非常自責,追出門,喊了青唯一聲:“姑娘!”

溫家在山腰,青唯走得很快,這麽一會兒工夫,已經快到山下老榕了。

她在碧水青山中回過頭來。

喚住她的少年很好看,但她不認得他,所以她的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越過他,望向他身後的山居。

謝容與的目光卻停在了溫小野身上。

這是一個非常明麗的小姑娘,五官的線條幹幹凈凈,增一筆嫌多,減一筆嫌少。

山風獵獵,吹拂她的青絲素衣。

謝容與想要開口與她說些什麽,然而就在這一刻,他看清她的望著山居的目光,那是一種異常伶仃的寂寥,與支離破碎的倔強。

他忽然意識到,在母親去世後,是這個小姑娘親手為母親下的葬,隨後一個人在喪母的悲慟中,等了父親三個月。

所有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子失聲,謝容與忽然意識到,如果傷痛不曾親身經歷,所有勸慰都是隔岸觀火。

只是溫小野的這個眼神,自此烙在了謝容與的心中,即便後來溫阡勸他:“小野她只是看起來脾氣倔,其實是個懂事講道理的孩子,等洗襟台建好,她一定高興,也會來看的。”謝容與都無法釋懷。

而很後來,洗襟台塌了,他陷在樓台之下,心中想的也只是,那個小姑娘,可千萬不要來啊,如果……她當真來了,我也只管和人說,我見過她,她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