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年根底下,金陵城天寒地凍,夜裏寒風呼嘯,第二日早起推窗,窗欞上已經疊了一層薄薄的晶瑩脆雪。

寒冬臘月正又是勾欄裏最熱鬧的時候,天香閣裏穿著薄衫都難擋熱氣,外頭行人裹得嚴嚴實實的時候,花娘們在屋內都是綃紗的衫裙,一派的花團錦簇,媽媽們這時已經忙得招迎不過來,樓裏上上下下的都是客人,正趁著雪景,近旁的閣子亭台都放出來供人賞景,來來往往的人多,就有些忙不過來。

花娘沒有閑坐的時候,甭管身子利不利索都要出來陪坐伺候,明面上甜釀不受照顧,潘媽媽不敢使喚她去陪客陪酒,把甜釀打發到戲樓去湊台面。

說是湊台面,其實就是下人忙不過來時,那些坐冷板凳的花娘幫著陪客的花娘做些雜活,傳話遞酒,賺些大方恩客撒下來的散錢。

她面生,花娘們都不識,見她穿戴不甚矚目,神色也不甚喜慶,後頭又跟著兩個能幹活的丫鬟,指了個角落給她:“喏,管茶的人在外頭伺候了,你們就坐那兒煮茶。”

算是又做回她六七歲在吳江的活計。

這一坐下就坐了大半日,要茶水酒湯,果碟小食,內裏的花娘們犯懶,只管傳話讓甜釀和兩個小丫鬟去弄,倒是把幾人忙得不可開交。

甜釀只管低頭守著幾個茶爐煮茶,晌午也是茶餅墊肚子,晚一些就有人過來要濃茶來醒酒,指了指樓上正對著的一間,指派甜釀送上來。

小丫鬟先去送茶,連送了兩回都被退回來,嫌是茶味不對,後來小丫鬟便不肯再送,說是:“施公子在裏頭,喝著茶臉色不太好,好幾杯都潑了,奴不敢再去,不若姑娘送一壺上去吧。”

甜釀站了會,看著退回來的茶盞,只得重新煮了一壺,用茶盤托了送上去,珠簾內人影綽約,矮桌上擱著插瓶的臘梅,屏風後七八個花娘簇擁著兩個男人,正圍坐桌邊說話談笑。

她知道他常在樓裏飲酒作樂,原先在江都時,他也多和藍可俊廝混,對這一套都是慣熟的。

桌邊的中年男子膀圓腰粗,腰間的玉帶上掛著一串的玉佩,看著是個富裕商賈,正低頭咂著懷中花娘嘴裏含著的美酒,施少連一身暗紅衣袍,面白如玉,屋子裏暖,面頰眼尾也沾著些燥紅,懷中貼著個小巧玲瓏的圓臉花娘,正仰著臉笑吟吟和施少連說話:“改明兒雪再下得厚些,公子也帶我們去泛湖遊船,觀賞雪景可好。”

他低頭下去,微微一笑,眉尾舒展,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聲音也溫柔:“怎麽不好,你心誠些,夜裏求老天爺再下一場雪,多帶些人熱鬧些,大夥兒一塊去。”

甜釀進去,見風流也聽風流,桌旁應當還有一人,空椅上還搭著件男人的深紫綢袍,旁側的雅間裏斷斷續續傳來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響,在一圈的歡聲笑語時消時漲。

她將茶盤送在小桌上,轉身要走,掀簾要走,聽見身後人揚聲道:“這茶味還是不對,再換一壺上來。”

懷中的花娘笑語如珠,半是嬌嗔半是埋怨:“怎麽一連好幾趟,連壺茶都泡不好。”

她扭身問他,語氣微微有些不耐,眉尖蹙著:“哪兒不對?”

“這是閩地的巖茶,你一味厚煮,就是一股焦氣,把茶氣都敗了。”他就著花娘的手啜了一口,皺起了眉,聲音也冷淡起來,“沒喝過茶麽?煮了多少回了,還是不開竅。”

“什麽焦不焦的,施老弟你就太講究。”旁側的中年男子終於從花娘身上探出臉來,“要我說,再難喝的茶……”挑起花娘嬌嬌的唇,“在這香唇裏一渡,比王母娘娘的玉釀還要美幾分。”

“我不常喝茶,也嘗不出什麽茶味焦味。”甜釀垂眼就要走,“我再煮一壺送來便是,若還是不對,那只能請茶博士來煮。”

施少連捏著茶盞,瞧著她那副模樣,將茶湯隨手潑在暖融融的地上,蹙眉冷聲道:“罷了,沒的暴殄天物,好好的茶都被你糟蹋了。”

既然說罷了,甜釀乜了地上的茶湯一眼,扭頭就要走,又被中年男人笑語喚住:“這位姑娘看著倒是眼生,是新來的花娘?嘖……這雙眼睛……聽著說話還有股沖勁……上前來瞧瞧?”

又哈哈笑道:“施老弟,你這天香閣管得倒是不錯,應有盡有,我倒是看一個愛一個,真比原先湘娘子在時有滋味啊。”

甜釀聽見喚她,身形一僵,頓在原地不動,施少連眼神晦暗不明投在地上,又撩起眼簾,默默看她,隔了好一會,才漫不經心道:“站在那耳聾沒聽見麽?過來讓李兄瞧一瞧。”

她緩緩轉過身來,神色凝固,唇色微微有些發白,衣衫下的手輕顫,邁著綿軟的步伐,一步一步拖著裙上前來,立在桌邊。

兩個男人都打量著她,中年男子笑呵呵的:“不錯,這雙眼生得水汪汪的,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