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浮世飛鴻雪爪

簾外車夫收韁勒馬, 說,“到了。”

葉玉棠掀簾一瞥,入目一脈荒郊野嶺, 一時詫異。

車夫將馬往界碑上一拴,界碑不遠處是一片野竹林。她將裴沁打橫抱著, 隨眾人下了車, 往竹林方向走去。

天上倒掛毛月亮, 照出林子裏起伏綿延的墳包。更深露重,竹林墳冢煙霧繚繞,活似戲本子裏各路孤魂野鬼盤踞地。單衣浸了露, 給風一吹, 涼颼颼的。好容易走到竹林盡頭處,又見一處蘆葦蕩。這裏想必是片沃土,蘆葦怕是有兩人高, 幾近遮天蔽月。

葉玉棠不免笑了,出聲問, “閣在哪呢?”

話音一落, 面前有人以木槳撥開蘆葦叢,現出個船夫腦袋, 循聲回頭一指,指著前頭雲煙繚繞一片湖, 用帶點子鄂州口音的腔調說,“那頭就是。”

上了船, 水上行徑一段,方才看見墨藍天幕, 與煙瘴後頭月光勾勒出山峰與山上樓閣的晦暗輪廓。

葉玉棠忍不住好奇, “金玉樓不過是家解鋪, 卻在寸土寸金的太湖中。怎麽老宅劫復閣,卻在這深山老林子裏?”

重甄在後頭答道,“金玉樓是門戶,自然要往門臉上貼金。閣子是腹地,不見人,自然持籌握算,地價更是越便宜越好。”

她隨口問了句,不料答話的是正主。便沒忍住打趣,“只要面子,不要裏子?”

重甄笑著解釋,“其實裏子也不錯。山水伏脈,下頭少說入土了個前朝王侯,是個聚靈寶地。”

葉玉棠笑了,“死人的寶地,活人也能住?”

重甄搖搖頭,“這裏頭住著的人,多半在外頭也死過一兩回了。能來這閣子裏,算不得活人。紮根此地,倒正好。”

船漸漸靠岸,河岸臨水,倒映點點燈光。

說話聲傳到水上,頗熱鬧的樣子。

她問,“市集?”

重甄說是。

葉玉棠側耳細聽,又聽見幾聲收攤前的吆喝,卻大多不是武林中人。

重甄解釋道,“有時候也會收留些漂泊無依的可憐人,雖沒一兩招絕技半身,也可出入販賣些小東西,給閣子增添些生氣。”

小船遊得倒快,夜裏覺不出,眨眼功夫便已靠岸。

夜已深,集市業已打烊。街上星火次第熄滅,小販門推車扛挑擔依序離去,幾人便都跟在後頭,一道往山上去。一路無話是真的一路無話,重甄身為地主,合該作點介紹,但一來他本不擅長於此,二來接連數日不眠不休,實在頗有些口幹舌燥。

他問長孫茂:“你講兩句話是會死?”

長孫茂答道,“不會。”

重甄能給他氣死。

葉玉棠卻在旁邊狂笑了陣,方才寬慰他,“算了,算了。”

搞得他倒左右不是人。

他實在覺得將柳虹瀾踹下車時機不太合適,正頭疼著,打跟前走過去個少年。重甄想不起他本家姓名,更想不起此人在劫復閣排位,一時更頭疼了。幸而少年蹦蹦跳跳到他跟前來,收斂著道了句,“閣主夜闌好……呀,長孫公子也回來了。”

重甄瞧他半晌。

少年人還算有眼色,答了句,“地字玄九。”

重甄說,“領著諸位俠士四處瞧瞧。”

少年答應著,一溜小跑,在前頭領路,一面說著,“方才那是集市,買的少,看得多,故東西也比外頭貴點,主要圖個熱鬧。只在夜裏開,閣子裏的孤家寡人,多半活著寂寞非常。天黑從外頭回來,看見燈火人聲,覺得有個紅塵在等自己,好歹有點盼頭。”

指著市集後頭一間小樓,“這是公廚。”

又指著後頭一間大閣樓,“這是齋食堂——閣子裏的人,吃齋的,比吃葷的多。這位師父,便可在此用齋飯。”

漸漸走到山腳下,左右各有間寬闊樓閣。

少年在路中駐足,右首一頓,道,“這是香水行。往前過了過了牌坊,步上山道,就是閣子。‘血氣’不入閣,怕壞了風水。可閣子裏的人回來,難免手頭刀上染血。故需得先沐浴、更衣、凈刀,方能入山。”

葉玉棠笑道,“閣主還挺講究。”

眾人又往左看去。

左手邊的閣子,撲鼻藥香,不用問,自然是藥莊。

不及少年開口,裏頭一個黑衣女子迎了上來,“聽見渡口有人回來,估摸是先前的病人來了。”

這話她是冷著臉說,也不理旁人,朝葉玉棠一擡下頜,示意她將人抱進來。

黑衣女子回頭一瞥,忽然火大,罵道,“她渾身哪處不傷?一會兒寬衣解帶的,你們幾個也跟著看嗎?”

幾人腳步停下。

這火氣來得突然,叫人半點預兆也無,別說後頭幾個,連葉玉棠也覺得頗為震撼。這脾氣,比自己當年,也是有過之無不及。

少年在後頭見怪不怪,招呼著,“幾位俠士,不如先去浴場洗去一身塵濁。”

葉玉棠往廊中走上幾步,回頭,見長孫茂仍立在原地,沖他擺擺手,示意他去歇會兒,這才隨那黑衣女子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