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洞庭之圍7

謝琎曾去丹房偷來一粒紅褐丹砂, 當夜被囚禁的婦人便自戕了。對那女子的死,四歲的謝琎並不意外。他只知道她需要這東西,便鉆狗洞去拿來。

又或者四歲的謝琎以為, 龍虎山上死了人,男會被逐出山去, 所以才去偷了丹丸給她。

那群道士雖嫌他辱門敗戶, 可奈何此人修習“飲淵劍”一支單傳又已爐火純青。若將他逐出山去, 飲淵劍從此斷了武道根基,實在得不償失。

男人被師長罰跪四大天師,四十九日之後, 卻終於依舊留在了山上。

謝琎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學會坐忘無我, 只好在男人回來之前逃出了龍虎山,靠所學零星劍術拜入終南山,卻因為終南龍虎來往甚多, 趁去雪邦修習之機,做了月影宗外家弟子, 自此沒有回過終南。

記憶中那年輕男子已然面目不清, 但哪怕只是憶起一個模糊面容,便會令他作嘔。

縱欲無度之人易早衰。謝琎不知那男人如今死了沒有, 死了,他便可以不必再自省自己從何而來;沒死也好, 來日尋見機會,謝琎必要親自手刃這段噩夢, 以慰藉婦人在天之靈。

婦人待她不錯,自己精神不濟, 卻也在他每次挨了打後, 叫他去尋藥來替他包紮。他不知道她是否是自己生母, 哪怕是,她恐怕也不願承認。他只記得她姓謝,所以他仍將這姓氏留存了下來,以使自己記得數十年前尚還有一段冤情未了。

同輩弟子往往長他四五歲。十四五歲情竇初開的少年人聚在一起,私底下少不了講些學來葷話,他概不參與,總覺得不是君子所為。他憎惡男女之事,哪怕知道君子“樂而不淫”,“發乎情止乎禮”,卻仍覺得一旦生了□□,便與所厭憎之人無差。

雪邦弟子大多非富即貴,謝琎與他們玩不到一處,漸漸不大合群。

直至偶然聽說武曲。

能敗前輩高人而不忌流言,與老僧長居深山故不諳男女之事,與師弟共處一室毫不避忌,誤入男子浴湯面不改色以男子自居,正是因為心中毫無男女之別方能如此坦坦蕩蕩。

向來親緣淺薄,踽踽獨行,輾轉五門卻終成一代高手,那他也未嘗不可。謝琎終於找到精神依托。

琎,石之似玉者,是他逃出自己為自己取的名字。

只因他喜歡心無塵濁的君子,光明磊落的俠客。

十歲那年,他瘋了一樣的搜尋武曲的一切蹤跡,好像只要想起“武曲”這兩個字,時間一切肮臟齷齪皆能為他蕩滌。

記得樹上記載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日復一日的回想,年深日久,漸漸連說話的口吻也能描摹。對武曲再世一類傳言深信不疑,有時甚至到令旁人發笑的地步,謝琎卻不以為意。有時候常恨自己晚生了幾年,又長嘆世道不公令英雄早卒……

直至前些時日遇見郁姑娘,見她行事、語氣,似有模仿武曲之嫌,比他這麽些年所見更為逼真,便以為她與自己一樣,也是武曲癡。以為終於遇見知己,誰知尚不及他問出口,郁姑娘便又神出鬼沒,不見了蹤跡。

五歲之嘆令謝琎恍惚了一陣。

回過神來時,院中勢態已稍見和緩,裴谷主緩緩問了句,“既然仇山長的事了了,那可否容我帶走張自賢?”

仇靜問,“你與張山人究竟有何宿怨?”

裴谷主道,“我與他有舊怨,自然是我們的私怨。冤有頭債有主,自沒有旁人插手的道理。”

終南山一行坤道一陣低語。

大抵盤算著,比起被裴沁當眾揭了龍虎山的醜,倒不如讓張自賢與裴沁私下了斷。堂堂飲淵劍唯一掌劍人,不至於會在初出茅廬的羅刹刀下送了命。

不及仇靜開口,張自賢卻講了句,“貧道不曾記得與谷主有過什麽過節。”

裴谷主笑了,“也就二十來年光景,張山人記性可差了點。需得我提點提點?”

仇靜阻攔不及,張自賢脫口又是一句,“裴谷主講來聽聽。”

裴谷主道,“張道長欺淩婦孺,可又不當回事了?”

張自賢迫不及待問道,“你說貧道欺淩婦孺,此人姓甚名誰?”

裴谷主一頓,道,“那女人,姓謝……”

謝琎忽地一個激靈,望向張自賢。

張自賢聞聲忽地背過身,打量背後眾人,面容枯瘦,卻神情振奮,朗聲說,“你們聽見了嗎!她說她不記得五歲之事,忘了自己父親是誰,卻記得巴德雄之妻,一個無籍籍名的婦人,她的生母,姓謝!”

謝琎忽然看向湖心人。

一時間,無數道目光皆向她射來,有猜疑,有恍然,一時間神態各異,眾說紛紜。

紅衣女子微微笑著凝視張自賢,不發一語。

紛擾聲中,一白衣男子自人群後頭問了句,“張山人,敢問……你又如何知曉,巴德雄無籍籍名之妻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