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浮世3

打點完山中事務, 重陽前後,雇來車馬送樊師傅回鄉,琉璃寺自此閉寺。

待車馬行出山道, 葉玉棠代他將一沓銀票置於馬車上的箱籠之中,返回山道之時, 長孫府的馬車便已等在那裏了。老仆候在車駕旁, 恭恭敬敬道, “眾人在家中等候已久,六公子該回去了。”

長孫茂但問了老仆一句,“父親也在麽?”

老仆點頭。

他回望樹梢, 一笑, 方才上了車駕。

距離他上次回長安,已有十余日。行至宅院外下了車來,門閽一路通報進去。稍時片刻, 老仆一路將他引至宗族私廟,葉玉棠伏在對面楊樹上, 一眼望見私廟之中已有一群人在等著他。左首五位年輕男子是他兄長, 五人皆已娶妻,各有宅院;又多忙於政務, 故那日宴飲並未見得。烏壓壓一群人,陣仗鬧得極大, 想必家中親眷大多皆在此處,不知前頭一場怎樣的訓誡正等著他。

葉玉棠實在替他捏一把汗。

此人卻迤迤然, 笑著進門,一拎衣袖, 挨個挨個禮敬過爺娘, 貴主與兄長, 方才伏地一拜,道,“兒子來遲,請阿耶責罰。”

為首中年男子身量高闊,眉眼、輪廓與長孫茂類似;只是兩鬢星白,蓄一縷長須,眉宇緊鎖,遠看去亦分外威嚴。著一身暗紅常服,起初始終背對眾人,聞聲方才轉回頭來,朗聲喝斥,“你何錯之有?說給列祖列宗與我們聽聽。”

他表情並不算嚴厲,話也說得不算大聲。

話音一落,堂中眾人皆噤若寒蟬,氣氛霎時冷到極致。

唯有長孫茂面不改色,跪地又是一拜,有如背誦聖賢經書似的說道,“兒子不該不顧阿姐阻撓擅自離家,十數日杳無音訊,是為事親不恭,目中無人。請父親責罰!”

長孫國公轉過身來,父子二人相對而立。

國公又問,“還有呢?”

他坦然答道,“兒子不知。”

國公道,“祖母於雪邦設宴請你,乃是你阿娘主意。宴席未半,你自作主張離去,將一眾長輩與貴客晾在當場。如此不知禮數,你認不認錯?”

長孫藺為弟弟開解,“阿耶,六弟有事先告知阿娘與祖母,這事不怪他。”

國公回頭瞪他一眼,“我可曾叫你替他答話,或是你這做兄長的,要替他受過?”

長孫藺臉色蒼白,低頭道,“不敢。”話音一落,冷汗具下,悄悄退至一旁。

長孫茂立於堂中,不卑不亢又是一句,“是兒子的錯。”

長孫國公怒氣稍稍紓解,方才又道,“這門親事是殿下親自與崔城主說定的。你好大脾氣,不聲不響一走十數日,如今難得勞駕你回來,我且問你,你作何打算?崔家三姑娘,你還娶不娶?”

長孫茂道,“兒子已有鐘愛一生之人,不該……”

不及他說完,江氏急急問道,“你尋到她了沒有,如今可還安好?”

長孫茂神色一黯,接過話道,“兒子已有鐘愛之人,不論她生老病死,恐怕要在她身上耽誤一輩子了。既如此,我又有什麽資格去耽誤別的姑娘?”

江氏怔住, “你下月方才及冠,往後遇到的人尚還多,何苦做此決斷?”

眾人聞聲皆向他看去,大抵都知道,今日之事是否能有一絲轉機,全憑他一己之願。

沉默了好一陣,長孫茂平靜說道,“請父親責罰。”

江氏兩行淚汨汨而下。

“好,好。好!”長孫國公吭哧一笑,連道三聲好,“長孫茂不尊師長,不知禮數,目中無人,事親不公,當責四十棍;此外因其一人失信,而於人前陷殿下、長孫氏舉家於不義,當責八十棍……對錯按律懲處,少假借之,免生不肖子弟——黃公陳伯,責打長孫茂一百二十棍!”

話音一落,國公命人屏退女眷,兩名高壯甲士持杖步進了私廟,看向國公。

國公點頭。

長孫茂二話沒說,跪下受罰。

兩位甲士皆練了多年外家功夫,肌肉嶙峋,豪壯非常。於他身側左右而立,委實如屹立著兩座大山。一手外功悍力,實實兩杖朝他臀、背上打去,但聽得兩聲悶雷似的巨響,他一時沒挨住,被打得往前一個趔趄,摔趴在地。

兩個甲士沒料到他這麽受不住打,皆不由一愣,回頭去看長孫國公。

國公但只說了一個字,“接著打。”

他稍稍緩過勁,從地上爬起來,稍捋衣襟,又一聲不吭的回原處跪好。

哪怕是與她行走風沙暴雪,一路餐風飲露,她都沒舍得叫他受過這種皮肉苦。

葉玉棠眼看著兩棍子復又照著他打去,心疼不已,實在不忍細看;手裏卻已撚下兩片碧翠的楊樹葉,眨眼閉眼之間,葉片斜擦棍身而過。

接連落下的兩棍也隨之一輕。

有物受去這一杖七分之力,故兩位甲士都未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