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八年夏天

鐘瑩從門診樓出來的時候,被八月正午的陽光晃了眼。

一輛212吉普停在醫院門口,後車門敞開,穿軍裝的精幹小夥兒畢恭畢敬等在車旁,對著她的方向說:“首長阿姨請上車。”

鐘瑩緩下腳步,身後一男一女越過她,徑直上了那輛吉普,車門一關,揚長而去。

陽光過分燦爛,曬得人頭暈,鐘瑩想縮回門診樓內避避,黑瘦的中年男人騎著自行車過來了。

“走。”

“有傘嗎?”

“又沒下雨,要傘幹什麽?”

顯然是沒有,鐘瑩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人家有汽車,她只有裸頭暴曬的份。磨磨蹭蹭上了後座,一只手捏著男人側腰的衣裳,一只手拎起領子把臉擋了起來。

二十分鐘的路程,她覺得自己頭頂冒煙,快被烤成人幹了。

自行車穿過大街,拐進一條小巷。巷子中段有一扇刷了綠漆的老式鐵門半開著,身穿米綠色短袖軍裝的男子正拿著飯盒走出來,見到兩人打了個招呼:“老鐘,吃過了沒?”

黑瘦男一邊答著“沒呢,等會去食堂。”一邊片腿下車,鐘瑩猝不及防被一腿掃下車來,撲通跌跪在地。

“哎喲!”飯盒男忙上前攙扶,“瞧你這當爹的,閨女在後頭坐著都能忘了,沒摔著吧?”

鐘瑩雙手火辣辣,膝蓋也摔得不輕,她回頭一瞅,那當爹的正握著車把傻笑。

“謝謝叔叔。”借著飯盒男的力氣站起來,鐘瑩彎腰拍拍褲子,額頭上剛拆線的傷口被汗水蜇得生疼。

飯盒男看見了便問:“瑩瑩腦門怎麽了?”

鐘瑩不答,她爹開口:“上回跟李所長家的舟橋去廢樓玩兒摔下來了,縫了兩針,沒事,已經好了。”

“李舟橋淘得沒邊,姑娘家可不能學他,話說廢樓那兒沒有安全措施,很危險呐。”

“說了不聽,孩子大了,有主意得很......”

鐘爸願意站在大太陽下頭聊天,鐘瑩不願意。她左顧右盼,小幅度挪動腳步,退到飯盒男身後,趁兩人不注意,轉身快步走掉。

鐘家離這道門不遠,是家屬區眾多平房中的一座。四方小院三間屋,外帶一間自建廚房,父女兩人住著綽綽有余。

鐘瑩打開家門進堂屋,端起方桌上的搪瓷大杯灌了一肚子涼茶葉水,昨晚的剩菜罩在灰網罩下面,一只蒼蠅繞著網罩亂飛,不時落下尋找入口。

石灰墻,水泥地,樸素到堪稱簡陋的家具,五鬥櫥擺設亂糟糟的,木沙發的涼坐墊掀開了一半,扶手上扔著沒洗的汗衫,藍色塑料拖鞋東一只西一只不羈分離著,墻上掛著一張黑白女人照片。

鐘瑩不知道遺相為什麽要掛在正對餐桌的位置,那個微笑的中年婦女每天注視著父女倆吃飯,讓人芒刺在背食不下咽。

當然,就算沒有中年婦女的注視,她也一樣食不下咽,食堂飯菜不好吃,老鐘的廚藝更是一言難盡。

腦袋摔破昏迷剛醒那陣兒,給她送雞湯魚湯的胖大嬸手藝倒是不錯。可惜只送了兩天就被鐘靜趕走了,她還指著鼻子罵老鐘不要臉,對不起她死去的母親。

鑒於鐘瑩剛醒不了解情況,不便發表意見,靜靜聽靜靜耍了半天潑,逼得老鐘發誓再也不和胖嬸來往,才滿意甩門一走了之,留下受傷的她接受老鐘廚藝荼毒。

“瑩瑩。”家門推開,老鐘進院停自行車。

“嗯。”

“我去打飯。”

“哦。”

不知老鐘有沒有發現過她的異常,十幾天裏,鐘瑩沉默寡言,茶飯不香,如非必須,一步都不踏出家門,這應當與從前那個喜歡玩鬧的少女性格大不一樣。

連外人都看出來了,老鐘卻似乎沒起什麽疑心。

所謂外人就是李舟橋,瘦高的十五歲少年,導致鐘瑩受傷的罪魁禍首。這幾日他經常來敲後窗戶,問她爬山去不去,水庫去不去,錄像廳去不去。鐘瑩置之不理,他便說,嘿,一點小傷就不去玩了,不像你的作風啊。

玩什麽?命嗎?腦袋都被他坑出一口子了還想著玩,不是心大就是腦殘。這年代十幾歲孩子喜歡玩什麽鐘瑩不知道,反正跟她十幾歲時玩的肯定不一樣。

等飯的空档,鐘瑩回了隔壁房間,躺在簡易板床上怔怔盯著灰蒙蒙的蚊帳頂。空氣燥熱,枕頭上一股腦油味兒,草席黏糊糊的,電風扇搖頭的聲音像破車堵了缸,吹出的風都是熱的。

這個家,這個院,這座城市,到處散發著貧窮落後的味道。

沒有手機,鐘瑩不能忍,可事實上她不僅忍了,還一忍就是十四天。沒有冰箱,沒有洗衣機,家裏唯一一台電視放在老鐘屋裏,那復古的款式鐘瑩只在電視劇裏見過。

如果說這些都還可以忍受的話,沒有衛生間她就無論如何也忍不了了。

第一次走進家屬區公共旱廁,一排無遮無擋的蹲位,和幾個露著屁股一邊蹲一邊聊天的婦女著實把鐘瑩嚇了個趔趄,捂著即將爆炸的膀胱沖回家中團團轉,最後在痰盂裏解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