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當時惘然(第3/4頁)

然後相視無語,只聽得風聲細微,從桃樹的枝葉間穿過去,沙沙聲起伏不斷。

安期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說道:“無論怎樣,湘裙,我只要你幸福就好。人一輩子開心的時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歡喜得幾年,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我默不作聲,眼淚撲簌簌就直落下來。

我知道安期喜歡我,但是喜歡到這樣深,卻是我沒有料到的。現在聽得他這樣一句,胸口辛酸之極。這般生命裏,這麽多的曲折起伏,卻哪裏還有一個人,能這樣得到上天的顧念?

或者是假山後的日光不足,那桃花還沒有落,並尚新鮮。安期折了一枝給我。

我將花握在手中,一時無言,想了想才囁嚅道,“這花這麽美麗,要是永遠開下去就好了。”

安期微微一笑,低聲道:“傻孩子,這世上無論什麽鮮艷都是短暫的。”

這世上無論什麽鮮艷都是短暫的——我沒想到,這竟是我今生最後一次見安期:初春澄靜的日影透過花枝,映在他的臉上,溫暖而明晰的一點光,淡得像蝴蝶的觸須,卻無法觸手可及。風吹過花影搖曳,眼前的容顏依稀如同在夢中,那些迷離的光與影,都成了瞬息光華,流轉無聲。

安期走後的第一天,就下起了大雨,如同這桃花一樣妖異的大雨,這樣的大雨,原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季節裏——可是這人世間,本無什麽應該不應該——等我參透了這一切,我卻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安期。

那大雨非常嚇人,仿佛是有一百條河流從天際直沖而下。柏油馬路被沖刷得幹幹凈凈,騰起巨大的水旋,有消息說,地鐵的很多段都被淹水。人隔在密密的雨簾兩端,幾乎看不清楚面相——但凡下雨天,我生命中就有重要的事情發生。

可是這雨不是普通的雨,它下到我生命裏來了。

接到姐姐的電話,安期在英國住了一段時期,但是他沒有直接飛北京,他搭乘了去福建的飛機——但是他沒有到達目的地。無論這裏還是那裏,始終不是他的彼岸。

安期,他回福建做什麽呢?他沒有告訴我,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在這個荒蕪的人世間,一個生命與另一生命之間,總是無法相互溝通。隔絕是先天注定的宿命,誰也不能徹底明白另一個人。人最終都得在沉默中孤獨地死去,即使他們相愛,生命也得不到任何傾訴。誰也不能陪誰抵達永遠——這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姐姐的聲音極力維持鎮定,“小妹,你必須去海難地點,尋找安期的遺骸——而我們,會在第一時間趕過來。”

我靜靜放下電話,一股難以承受的虛脫感突如其來。放下電話後,我依然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店外的木門,呆呆地聽著外邊的風聲。這裏隔音效果很好,只能從口型上,猜測出街上行人相互的言語。

我就這樣坐著,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反正時間沒有意義。疑心在這裏如果掉下一滴眼淚,它是不是也要過很久才能落到地面?

我很想試試,可是身體裏仿佛沒有眼淚。疼痛終於傳來,像來遲的人,說晚了的話。開晚了的花——趕不上花期。

一切都是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今天在世界的每個地方,朝陽和夜色同樣降臨,同樣逝去,即使在深不可及的懸崖海淵——可是,我已經淪為孤身一人。

經過幾天的雨水洗滌,天空澄明幾凈,藍得令人手足無措。新綠的顏色,蘊藏著寶石的光,搖曳多姿。

可能因為太痛了,此時反而麻木起來。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過去聽到過的一種說法:說是假如一個人的肢體被砍掉,如果刀足夠快,力道足夠猛,那一瞬間是根本不會感到疼痛的。甚至脫離了身體的部分還會有活著的錯覺。空空如也,把手伸開,不存在的五指仿佛還在活動,緊握成拳。

唱昆曲的女孩子們還在排練,只聽她們啟朱唇、發皓齒,唱道:“一樹春風千萬枝,嫩於黃金軟於絲。永豐西角荒園裏,盡日無人屬阿誰?”琴韻泠泠,似水石叮咚,歌聲悠長婉轉,其中更帶一絲淡淡的淒清之意,然而點染輒止,哀而不傷。

我沒想到她們會唱這個曲子,尋常聽慣了她們兜兜轉轉在繡鴛鴦、怨東風之類相思小意上,突然出現一曲雍容端莊、平和中正的音韻,倒將我嚇了一跳。

不過想想倒也在意料之中,這詠柳的曲子,現在唱正當時,外面可不正是千絳萬絮的——可是為什麽聽起來如此隔世?我有點恍惚,忽然間像是做了鬼又回來,什麽都不一樣了,但這平正的曲子把前世的空氣與聲音一一封存起來,於意想不到的時刻陡然釋放。

不知今夕何夕。

那空虛的循環。生命劃一個圈,又回到起點,原來掙紮著走過這一遭什麽都不曾改變,只有自己,被掏得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