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潔常自汙(第3/3頁)

多年以後認真想來,其實藍劍並未真正承諾過我什麽——藍劍不是隨意承諾的人。

這個世界上,承諾的價值又有多大?連生命也其實沒什麽意義,痛苦永遠多過快樂,沉寂的生活又慘過痛苦,人靜下來便是統一的黑暗。

我害怕黑暗,因為死亡也是黑暗。

教授說我變得厲害,後期的報告越做越敷衍,並錯誤百出。

人關在實驗室裏,也時常掛一個恍惚的微笑——教授不知道:那是我心裏留下的種子,已長成了樹,且墜滿了果,並釀成了酒,即使醉,也讓人醉得心甘情願。

獨自做著化學實驗,突然忘了正規程序,焰火由於不完全燃燒,顏色都離了譜。管理員氣得面色通紅(好比遇上生堿的氧化鋁),我卻置若罔聞,那是測試藍劍心意的占蔔之一:顏色深,是他愛我;顏色淺,是他不愛我;那這中間結的火花又是什麽?莫非是他在想念我……

管理員大喊:“哪天你失手燒了整間實驗室我也不稀奇!”

有時跑到主樓收文件,半晌也不見來,倚著傳真機,驀地竟糊塗起來,心裏頭全都是藍劍的一顰一笑。偶爾自言自語,猛地心不在焉,下手錯按了鍵,於是大疊的紙卷被吐出來,無盡纏綿,神仙八十七卷般迤儷拖下,忽然嘎地斬斷,紙卷嘩一聲跌了下來,整整一天一地。

坐在圖書館裏翻看厚厚的藥劑配方,看著看著便發起呆來,咬著筆,對著墻壁描畫斜陽影子,從這邊走到那邊,一如夢幻。

庭園靜好、歲月無驚,是張愛玲對胡蘭成的許諾,但願我的結局要好過這曠世才女!

呀,心靈空虛的女人便有這般可怕,全副的心神只貫注在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也分不出其他的心思。

可是,我心靈空虛了麽?

就算要趕出重要報告,我的生活也不像以前那樣安排滿當。攤在面前的參考書籍冗多陳舊,時有掉落的書頁飛舞如蛾。我呆呆對著它們,隔著冰冷寂寞的落地窗,街景的喧囂在我眼前一一流過,好像鏡中的幻覺世界,與我毫不相幹。

手中的鉛筆好容易開了頭,然而轉來轉去,畫的都是醉生夢死的蝴蝶。

光陰便從中偷偷溜走。

連以前生命中一些必須的環節也大略省去,一個人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真正餓起來,一個方便面就打發掉,食堂也懶怠去;睡覺不再按照正點,越來越有魏晉時期的名士派頭,更理直氣壯地為一些不太重要的課程和會議找到了缺席的借口。

藍劍的電話總是在毫無預景的情況下突如其來,被傳達室的喇叭傳喚,我立即飛身如蝶。

聽到他的聲音,一世界都融化了,只覺得時時有他,處處有他,狹小的空間再也盛不下太多的青春,放任自己帶著撒嬌的閩語,總是半帶不甘心地“那就……”“好吧……”,纏纏綿綿、欲訴還休。

這樣輕易放棄我賴以生存的學業,與數年前一色一樣——我是在和誰賭氣?命運還是自己?

我為自己泡一杯儼儼的玫瑰茶,業已失去水分的花朵在沸水裏重又浮沉、飄蕩、舒展、回旋,漸次開成一朵朵豐盈的玫瑰花,杯子裏濃縮著一園春色。杯底擱了冰糖,此時正有有甜意緩緩上升,仿佛一股不易察覺的清泉。

那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愛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多麽希望永遠和他在一起。

這愛情真叫人軟弱無能,又叫人萬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