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潔常自汙(第2/3頁)
“對了,那天你為何早早退席?”譚晉玄低頭看我。
然而藍劍的影子已在我腦中盤桓往復,我頓時慌亂地語無倫次,舉止也幼稚生硬不少,似不諳世事的兒童,“導師找,沒辦法。”
譚晉玄卻認為是為著自己的緣故,於是凝神望住我,“那天翩翩招呼我,我急急奔下樓來,佳人卻已芳蹤渺然。”
最後一句話十分輕薄,若在往日我必定大怒,然而此情此景,我竟然有些感動,嘴上仍然奚落他,“可見你是個登徒子,任何女人都可被稱作‘佳人’——彼時你怕是連我面長面短都不甚清楚。”
邊說邊憶起那天的情形,確實有個叫“茱蒂”的女人和他一道,於是越發的理直氣壯。
他聽後微微一愣,既而低頭微笑,“有一事你可能不知,是我央翩翩介紹的——那天在池塘邊偶遇,你心事重重的樣子,已經讓我深為注意……”他的聲音越來越溫柔,仿佛聽不真切,我只覺面頰火熱耳根滾燙——那天在池塘邊為我撿書的,正是他麽?
上古形容美男,說“六朗面似桃花”,用在眼前這個人身上,也極為貼切。
他珍惜與我這獨處的機會,眼睛欣喜得發亮,好似池塘裏灩灩水光。我能感覺到他的驚喜與熱烈,隨光影覆蓋了全身:軟的、亮的、閃動的,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以為我也可以隨著那光影起舞。
(但我喜歡的人,不是你!
我的故事,定格在數年前那個微雨的黃昏,他早已來過,且過去久遠,你不可能還來得及。
那個男孩子對我說“我認得你——”一語已成箴,我是癡心的蜘蛛,縱然譚晉玄是來搭救我的好心芝草,也還是沒用。
我已輸了一局,這次,無論如何我要扳回來!)
“湘裙——”譚晉玄緊張地看著我,我面色忽陰忽晴,大約嚇著了他,“你身體不舒服麽?要不要休息一下?”
“沒有,”我微微一笑,“謝謝你,我很好——”頓一下我又說,“譚學長要去英國了吧?想必須準備的大小事宜相當繁多,就不多占你的寶貴時間。”說完轉身便走,丟下他一個人,手足無措。
(譚晉玄,非是我不珍惜你——是我太珍惜,如同珍惜自己多年前同樣不被理解的苦心。
但我們的相遇,本不應該,不知是誰安排了這一切?是上天麽?或者是上天之上,那上天的上天——那層層的因,層層的果。眾生都被更高一層的什麽蒙蔽著,忽而茫昧,忽而癡愚。
譚晉玄,這次我是橫了心一搏,絕不能再放棄,絕不會再放棄,因而更不願將你牽扯在內!)
此時有人在背後輕輕一咳,“你步伐好快,差點跟丟了。”
我嚇一跳,猛然回頭,只看見藍劍正遠遠地負手而立。
酷熱已漸漸退去,尚未勾勒夜的清幽,而他的身影便在這明冥間流動,仿佛是夢囈的錯覺。
“你為什麽總是神出鬼沒?”我面上強裝不悅,但內心的狂喜如原上野火,霎時間吞噬了天地。
“小姐,講話要有天理,”藍劍依舊笑得古井無瀾,甚或帶了幾分促狹,“我一早去女生宿舍找你,你室友告訴我你去了實驗室;我趕到實驗室,你同學說你去了會議廳;我又去了會議廳,正看見你和‘青年才俊’往出走,自是不敢驚動……”
他一路跟著我?我心下略感得意,但最後一句又勾起我的怒氣,忿忿掃了他一眼——都是因為這個人,陷我於如此萬劫不復的境地,不由恨恨說:“我和他在一起原也不希奇,那天就是你大力盛贊我們‘很是有緣’!”
藍劍的微笑始終淡定從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果然很是有緣!”
“你——”我狠狠地看著他,如與帝釋對峙的阿修羅。
如果目光能化作飛箭,想他此時已是碎屍萬段。
藍劍卻含笑不語,仿佛成竹在胸的地藏王。
夕陽照到我眼睛裏,我有淚光上湧——這樣一個男人,只因我先中意於他,他就可以讓我無條件付出自尊,並且逆來順受、委曲求全,聽他百般奚落。
不知是寒冷,還是潮熱,我突然顫抖起來,男人與女人,是世間最復雜詭異的一種關系,銷魂蝕骨,不可理喻。
許多的悲憤壓抑在心頭,我突然大笑起來,並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聲回蕩在熙攘的街集,變成一段空洞渺茫的樂曲,淒慘地四下盤桓,“那我們豈非更有緣,總是能夠不期而遇……”
“我們當然更有緣!”不待我說完,藍劍便悠然上前,那一步一步似踏出眾生之外,他語聲輕柔,他掌心溫暖,適時地補上一句,“總是能夠不期而遇。”
我一愣,竟是忍俊不禁,一刹那所有的怨憤都化為烏有。
仿佛被玉凈瓶中的楊柳仙露枝點化過,驀地在心底,浮起一句古詩的殘片:心悅君兮,君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