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語成箴(第4/11頁)

見我這樣目不轉睛地注視他,那個男孩也靦腆起來,但雙眸仍如寶石般清澈攝人,不笑的時候仿若蘊涵著星子與玫瑰,“我想,這個座位暫時沒有人吧!”他邊說邊把自己的書包放在桌面上——這不過是極普通的卡其布軍綠書包,高中男生幾乎人手一個,但那根半舊的帶子湊巧拂到我的左臂——只是那麽輕微的一觸,我卻如同被什麽尖銳的物體刺中,渾身一震,感覺到莫名的痛楚與幸福。

這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潮濕的南風從海上卷過來,但沒有了黃昏時的陰冷,反而帶來夏末特有的溫馨與倦怠,那些芳草的氣息、沙礫的呼吸和入夜時的蟲聲,再恬靜熟悉不過了,而身邊又坐著心儀的男生啊——刹那間,我覺得世界仿佛微縮成一個小小、小小的水晶風鈴,凝固住我虔心追求的所有美好。

他的聲音溫和清晰,“我是新轉來的插班生,沒有遇到班主任,只好先坐這裏。這麽晚了,不知道該去問誰。”

他的睫毛濃密烏黑,帶來外面雨露的濡濕;他的嘴唇驕傲美麗,有著極其分明的曲線;他的鼻梁挺拔秀麗,他的下巴俊朗堅硬,他笑起來會露出好看的酒漩——他是我用夜夜的向往與綺思造出來的,突然自我夢中越出,自此迷失了回去的路徑。

“認識一下好麽?我叫桑子明!”

據說佛陀講法那日,地中湧出車輪大的蓮花,佛在其間,目連侍左,阿難侍右,眾比丘及諸天龍散於山間。花雨紛紛,落滿眾人頭頂,唯佛身周三丈方圓一片凈地,任是天花亂墜,近不得身——他只是告訴我他的姓名,卻在我心中掀起了如此的波瀾。

“是否可以知道你的姓名?”他沒有看出我內心的湧動,微笑的樣子純潔如童話王子,他的呼吸拂過我的發端、眉睫和唇角,而我幾乎在這一刻魂飛魄散——我多麽想回答他,哪怕一個字也好,但我卻似受了詛咒的天鵝姑娘,除了默默地將寫了名字的筆記本推給他,甚至連再次擡頭看他的勇氣都沒有。

“晏、湘、裙!”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突然頓了一下,“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名字?”

世界一下子靜默起來,我果然要比故事裏的蜘蛛姑娘幸運,他記起來了麽?記起我們前世的因緣?記起那些不成篇章的斷句?記起某些比記憶還遙遠的東西?

窗外不時有電車穿過的聲音,間雜著從學校的音樂教室傳來的鋼琴聲。那旋律非常熟悉,此刻卻突然叫不出名。小販又開始吆喝晚報,那特有的節奏,從不曾改變過。我左手緊緊握著木尺,放不下去,也拿不起來,幾乎要掐出水來。而心臟因了這突如其來的甜蜜與震蕩,幾乎要窒息而亡。

但是他說(他突然說):“我知道了,你是班上的學習委員?我來這裏之前就聽過許多人傳誦你,這次會考又是全省第一吧?”

我耳中轟的一聲,浮想聯翩瞬間被擊碎——我這才意識到,無論我多麽在乎他,多麽認定前塵的緣分,對他,我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蛛兒對甘鹿說:“你難道不曾記得十六年前,圓音寺的蜘蛛網上的事情了嗎?”甘鹿很詫異,說:“蛛兒姑娘,你很漂亮,也討人喜歡,但想像力未免豐富了一點吧。”)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容易才止住心中的淒涼,卻還聽見一些斷斷續續的語句,“他們說你是這個學校教學質量的保證。”“許多插班生轉來都是沖著你的名頭。”“連我爸爸都覺得……”

我維持這個姿勢很久,待恢復平靜才緩緩應道,“哪有人家傳的這樣神乎其神——你不要誤信謠言!”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去了葉翩翩家,脫下濕漉漉的外套和雨靴,並自顧自去廚房倒了一大杯荊蘇姜片茶去寒。

翩翩的房間沒有開燈,落地窗留著一個小小的縫隙,足夠風把星星點點的雨珠送進來,又不至於太過沾濕柚木地板。距窗不遠的地方掛著一串水晶風鈴,正發出悅耳的叮咚聲。寬闊的露台上種著大張芭蕉,葉面光滑,反射出路燈的光暈,一小圈一小圈,好像芭蕉葉微笑的酒漩。

翩翩穿一件Marc Jacobs的熟褐色緞帶裏邊的寬身毛衣,那顏色幾乎讓人可以聞到咖啡的苦甜味,偏又與木地板一個色系,仿佛她是地板中央自在生長的一株美麗植物。

翩翩與往日一樣赤著足,腳下散落著許多花花綠綠的漫畫,膝上還攤著一本——也沒見她真的去看。

經過這一場大病,翩翩瘦了不少,臉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姣好的前額,更襯得眼睛水靈靈地撲閃,長睫毛陰暗地遮著眼珠,神情有種捉摸不定的憂郁。外面的燈光細粉一樣撲在她身周,打了層淡淡的底色,更襯得她像雷諾阿畫裏那些心事重重的美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