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語成箴(第3/11頁)

可是——那個世界,就一定比這個世界更適合我麽?

當日在大光華寺內不自在的感覺又如潮水般湧來,似乎有某種殘像正在屏息傾聽——只要我的思緒一滑過此,便能清晰而又迫切地感覺到那個殘像的存在——不知在何處失落的殘像,記不真也理不清的殘像。

然而此時有人問我:“抱歉,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我旁邊的座位空著,那是葉翩翩的座位,她請了病假,整整五天沒來上課——當然,高二的課程也沒特別要緊——翩翩這次可不是裝病,雖然她從前總以這個為借口逃學。

那一年來自日本的時尚雜志《瑞麗》剛剛被引進中國內地,經受了歐美風潮洗禮的小女子們脫下了繡花牛仔和文化衫,紛紛以“小一號”的裝束為美:幾乎露盡大腿的迷你裙、鉛筆式的包腿長褲,並美其名曰“簡約”、“中性”。愛美的女孩子都嫌自己不夠瘦,恨不得將飯量減到麻雀那麽少。減肥茶減肥霜減肥份餐的廣告鋪天蓋地,連可口可樂的宣傳也添進了大量的瘦身內容。

那一年又開始復古妝,流行30年代電影明星、上流貴婦做派。表姐去上海,帶回一支“迷死佛陀”的口紅,價格貴得離譜。

那一年周星弛拍了《大話西遊》——流行起來卻是在幾年之後了。

葉翩翩從來都是領導時尚的先鋒,況且她的衣服皆為原版進口,不可與石獅集美那種批發市場的二手貨大包貨相提並論。盡管校紀嚴明,但翩翩總能在眾目睽睽的課間操以及所有執法不嚴的時候暗渡陳倉。那一年所有的服裝都是為發育未全的少女們設計的,PRADA最著名的一款紫色外裝上袒鎖骨下露肚臍,被葉翩翩演繹得風情萬種、欲訴還休,一向以莊嚴著稱的副校長,路過她身邊時,也不由得神色微變。

然而,美麗是要付出代價的,還往往不便宜——翩翩的全面節食和穿戴單薄,終於讓她在淫雨持續不斷的第六天裏病倒,且來勢兇猛。

我日日去探望,風雨無阻,開始確實為著給她補習,但很快就放棄,並被她“腐蝕同化”。怪不得古人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為什麽古人總有這樣的先見卓識?)——邊享受好吃的糯米紅豆餅,邊看平日難得一見的卡通片,任是金剛羅漢也軟化下來,況且我不過是個17歲的普通女生。

當時最愛的傳統劇目當然是《櫻桃小丸子》、《蠟筆小新》和《機器貓》,連剛剛上映的《風中奇緣》、《玩具總動員》也可以找到正版原聲,有些卡通片即使當時看起來有些晦澀,我也能耐心一一看完,比如《AKIRA》、《老人Z》、《小魔女的特快專遞》、《機器人王國SOS》……想想,有什麽晦澀得過課本呢?

至於茶點飲料,更是琳瑯滿目,無不可口:有一種蛋塔,間夾著藍莓或者紅豆,入口即化,魚香饒舌;有一種呈各式堅果狀的餅幹,可可味和奶味尤其濃郁,卻又並不油膩;所有的巧克力都小小巧巧,顏色多樣,非尋常超市可以買到;每杯咖啡都有個古怪又拗口的名字,然而聽著並不像英語;熱紅茶會摻進鮮奶和糖霜,從冰箱取出的紅茶則添加冰塊和檸檬……

夜宵有時是泰式甜品——浸在濃濃的椰漿香蕉汁中的,由芋頭、糯米和蓮子制成的五色圓子;有時是意大利冰淇淋——我的那份是“Affogato”,以我偏愛的榛子、胡桃、朗姆酒混合著雙倍的Espresso,而追求苗條的翩翩從來只吃無糖無奶的豆制冰淇淋SoyaGelato。

房間裏永遠暖和光亮,散發著不合季節的鮮花的芬芳……

有時待得太晚,在翩翩的央求下就住在她家。我住的客房和翩翩的臥室隔一條長廊,但是翩翩經常赤足跑來,坐在我床邊聊天——那些少女間的悄悄話。她穿雪白的睡衣,領口拉至很低,鑲滿層疊的荷葉邊,裙上的粉紅蝴蝶個個躍躍欲生,仿佛要飛起來。翩翩的面龐離我很近,她柔軟的長發直垂下來,不時拂著我的睫毛、耳廓,癢酥酥的,蕩來似有若無的梔子香。而我就在翩翩的喃喃低語中,在窗外映照進來的溶溶月光和婆娑樹影下,沉沉睡去……

“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裏麽?”大約等了太長的時間,那個聲音似乎稍有些不耐煩了。

我此刻才聽出,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不由擡起了頭——誰想這一擡頭,竟將我定格成終身的鹽柱。

禪宗六祖慧能道:“一念悟,眾生即佛;一念迷,佛即眾生!”我本不是佛陀,縱然是,也已自三禪三天打入六道輪回。

江河的千頃鱗波不及他浩淼,初出的日月光華不及他清澈,他的萬好千好我都不及形容,只被他靈山恒河般的鐘毓所震撼。

我從未見過他,卻無比熟悉他,那是在我心裏腦裏揣摩了千遍萬遍的素描,只待此時此刻此種情形呈在面前,我等待他有三生三世那麽長,卻非要捱到今日才能真正遇到——誰說紅塵緣分,與色相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