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桃李春風

於睿誠拿著一只精鐵小鏟,站在院內那顆桃樹下,他仰頭看向這棵樹,樹上落雪,已起了嫩芽,再過些日子,冰雪消融,就待開出桃花了。

天色黑暗,鵝毛大雪起來的時候,刑部尚書嚴吉帆入院,對他稟報:“劉廠公去了詔獄提審侯興海,無功而返。他托人捎話過來給閣老和您,說若有需要他就連夜去養心殿面聖請旨。”

“歷來皇室都忌憚太監與外臣私下往來。他若為了侯興海的事兒去皇上面前請旨,便坐實了他與內閣、與外臣的關系密切。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劉玖不會做的。”於睿誠仿佛早就料到。。

嚴吉帆點頭,嘆了口氣:“那怎麽辦?真要看以傅元青為首的閹黨禍亂朝政嗎,這時間一刻一刻的走,侯興海在詔獄內被屈打成招,屆時提審他還有什麽意義,還怎麽還朝廷一個清清白白的真相?我這個刑部尚書還當什麽當?”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瞧著於睿誠蹲下在桃樹,開始用小鏟挖地。

凍土被他翻開,往下又挖了好一會兒,終於露出了幾只泥封許久的酒壇子。

嚴吉帆困惑道:“小閣老您這是……”

於睿誠將幾壇子酒抱出來,微笑道:“嚴大人莫急,我便去一趟傅宅吧。”

*

風雪嗚咽。

陳景抱著傅元青入了聽濤居,庭院山石後,露出了正堂一角,窗框裏亮著橘紅色的光。

這時陳景問:“那老祖宗自己呢?您給自己也準備了棺塚嗎?”

傅元青答:“不曾,我不會有善終,後事輪不到自己操心。”

他釋然一笑。

仿佛對不遠處即將到來的命運有些期盼。

陳景正入正堂,聽到這句,腳步一頓。

“怎麽了?”傅元青問他。

“沒什麽……”他繼續前行,終於穿過正堂與書齋,入了暖閣,將傅元青安置在榻上,這才道:“老祖宗與他們說的都不一樣。”

“他們是誰?”

“外面的人。周遭的人。”陳景道。

“哦?他們怎麽說我?”

陳景去取了熱水為傅元青擦拭身體,一邊道:“他們說您視大端律法為無物,肆意妄為。上遮聖聽、下蔽朗日,挾勢弄權,家天下私朝政。”

“有些人以前也認識您。”陳景道,“他們說您自從受了腐刑,就自甘墮落,失了文心,心狠手辣,濫用酷刑,任用如方涇、賴立群這般的酷吏。他們說您變了,若您沒變,為什麽不肅清這些奸臣宦黨,反而與他們同流合汙,與那些個宦官為伍,成了他們的同類,成了閹宦。”

“嗯。”傅元青並不生氣,“不無道理。”

“掌印不生氣嗎?他們說的這麽難聽。”陳景又說,“您為人寬厚,便是對下人也謙遜有禮,並不是這樣的人。為何不自證清白?”

“悠悠眾口,如何自證?”

“取締大內二十四監,還有兩廠一衛,把權力還給皇上、還給內閣還有朝廷。自有賢臣治國安邦,再現盛世。”陳景說,“屆時,再無人敢說什麽了。”

“取締內監,束手歸政?”傅元青沉吟,緩緩搖頭。

“屬下說的不對嗎?”

傅元青笑到:“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難以實現。”

“為何?”

傅元青坐起來下榻,陳景為他披上一件幹凈的袍子,扶著他,走入書齋,各類典籍擠滿不算大的書齋,有一整面墻上,乃是大端朝的海內地圖。

傅元青點了油燈,走過去,仰頭去看。

“我大端朝,兩京一十三省,沃土十萬裏,百姓造冊兩千萬戶……乃寰宇內第一之帝國。”他道,“可北有韃靼虎視眈眈,東海倭患屢禁不絕。境內天災連年,百姓徭役重賦,豪強吞田並地、賣官鬻爵,官員貪腐無度。你以為,這些問題只要我取締內監,束手還政,由內閣六部主導朝政便能解決?”

燈光燭影中,他清瘦的身形映照在那版圖之中,陳景有一種真實的錯覺,這個看似清瘦的男子正以纖弱的雙肩將大端朝穩穩托起。

“先帝命我統領內監,便是清楚我大端朝的問題不在閹宦,至少現在不在。”傅元青說。

“那問題在哪裏?”

“在人心。”傅元青斬釘截鐵,“在人心對權力、金銀、欲念之貪婪。一心可以興邦,一心可以喪國,只在公私之間。我既受先帝囑托,便不敢有私心,至於別人怎麽說我、怎麽看我,便不重要了。如今少帝年幼,若還政於朝,外庭就少了人制衡……像候興海那樣貪官只會更多,屆時朝局失控,社稷崩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無顏去見先帝。”

他輕輕嘆息一聲:“我如此講,你可明白。”

陳景抱拳鞠躬:“多謝掌印解惑。”

傅元青對上進的年輕人總是多些寬容的,遂溫和對他道:“你有心於國家大事,是好的。也應多多了解這些事,能使耳目清明,心思敏捷。內書堂的課不知道方涇給你安排沒有,等過了立春,一定要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