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兩人走進房間,誰也沒有先說話。江嶼和平時一樣,低頭收拾他們帶的行李。徐衍昕則立在一旁,比一座雕像還要呆愣。正當徐衍昕犯傻時,江嶼卻像沒事人似的把他揉成一團的睡衣睡褲翻出來,抖開,疊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幹放在床上。理完行李,又便把旅館裏的桌角椅腳等尖銳的地方都封了一層厚厚的膠。徐衍昕注意到行李箱夾層裏的醫療箱。犯病的人是他,粗枝大葉的人也是他,他向來不太記得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

但讓他安心犯傻的人,一直是江嶼。所以他心甘情願地犯起傻,走到窗邊,佯裝看起窗外的美景道:“什麽山景房,外面明明就是一大片農田……”

江嶼卻不配合他,打斷道:“萬留說的,你不想知道是真是假嗎?”

徐衍昕一怔,道:“他這人本來就瘋瘋癲癲,說話顛三倒四,我才不信。我相信你,只要是你親口跟我說的,我都相信。”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江嶼向來擅長的生存法則。他從小都明白社會的規則,他雖然不想稱作是善良的謊言,但起碼是有益的謊言,他能躋身上流,靠的是服從現實,而非與現實作對,他早已疲於與現實做抗爭。他本想勸下徐衍昕,告訴他那些都是假的。但當他看到徐衍昕那故作堅定的臉龐和發抖的手指時,他想,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謊話。

“是真的,”江嶼平靜地看向他,“薛志的案子你不可能贏,周浩的案子不論是輸是贏,他都能在獄中獲得緩刑和保釋。至於周溯息的案子,如果僅僅是男-妓正當防衛的訴訟我不會接。我的委托人希望我能從夏清正的人脈裏扳倒幾個對頭,幫周溯息洗脫罪名不過是順手之勞。”

“所以,餐館裏的話都是騙我的是嗎?你說你既不想服從現實背離自己的原則,但也不想做替人鳴冤的好人,只想做個苟且的普通人。”

“我自覺沒有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江嶼步步走近他,“普通人是無法坐進合夥人辦公室的。”

“十年前我便說過,我不願站在低處,周溯息是死是活,有罪無罪,都跟我無關,他遭遇過什麽,渴望些什麽,也與我無關,我和你不同,我聞夠了垃圾場的臭味,沒興趣體恤他們的悲喜,”江嶼站定在徐衍昕面前,與他對視,“這樣說,你聽懂了嗎?”

徐衍昕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房間的,他只覺得荒唐,不知是言辭鑿鑿不知羞恥的江嶼荒唐,還是前些日子因察覺到江嶼心意而竊喜的自己荒唐。或許徐昭說得沒錯,像他這樣的人,永遠難以對這個世間的陰暗面習以為常。他所堅信的東西,不過是他人手裏的一枚籌碼。

刀俎和魚肉,如何能坦然相對。

他一人坐在店門口前,不論前台小妹如何呼喊,都沒有動。他望著遠處靜謐的荒田,只覺得寧靜和淒涼。他曾無數次地以為自己成長了,能夠足夠坦然地應付這個世界,實則不過是波折前的坡路,不論如何慢慢前行,真正的下墜總讓人生不出思考的時間。而這樣的前行,這樣的波折,這樣的下墜,是每一次,是無數次。

黑夜中,偶爾有兩聲鳥叫,偶爾有細碎的腳步聲,是皮鞋的輕踏聲。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三個月還沒到。”

“但我不想轉正了。”

所有的聲音戛然停止,黑夜終將屬於寧靜。他看月夜,看日出,看到眼睛疲累到合攏。腦中所想不過曾經的日日夜夜。是與江嶼所處的日日夜夜。如若他回頭看一眼,便知道還有個跟他一樣徹夜未眠的人,但他沒有。

徐衍昕徹夜未眠,卻不覺得多麽勞累,相反,心底生出一股未名的力量支撐著他。而向來遊刃有余的江嶼卻顯出些疲憊。萬留自然察覺到他們倆的古怪氣氛,不禁幸災樂禍。

江嶼並不看他,啞著聲音說:“徐律陪周溯息去孤兒院看看,萬留和我去鎮上打探打探消息。”

萬留道:“我得看著周溯息,我可是他的負責人。”

周溯息聞言,竟低頭輕輕地笑了下。江嶼卻立刻道:“不行,你得跟著我。”

萬留掃了眼徐衍昕的臉色,聲音不大不小道:“怕什麽,真怕我把他推下樓?”徐衍昕忍住看一眼江嶼的欲望,把頭扭開。

只聽見江嶼陰沉地說:“再亂說話,你試試。”

分開行動時,江嶼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徐衍昕先是試著掙脫了兩下,然而江嶼越握越用力,幾乎要折了徐衍昕的手腕,他沒忍住,從嘴邊泄出一點痛吟,江嶼才恍然般地放開他。江嶼說,對不起。他低頭,沒看江嶼的臉色,只能瞥見他的下頜,道:“有事嗎?”

江嶼抿了下嘴唇,把手裏的醫療箱遞給他,道:“你又忘了。”

“要是碰到什麽麻煩,記得給我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