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一個來探望江嶼的人,是葉雨清。

那是他們頭一回碰面,江嶼裹紗布,露出的頭發被剃得很短,像是被踩禿的草坪,若不是江嶼生得體面,倒是真的如同流浪漢般邋遢了,但葉雨清並不詫異於這個小混混的好皮相,滿臉傲氣,趾高氣昂地掃開凳子上的雜物,坐下。而江嶼手搭在屈起的大腿上,正吃著毛猴新買的菠蘿蜜。兩人相顧無言,誰也不準備說第一句話。過了一分鐘,江嶼心道不該跟這麽個小女孩慪氣,剛想問她吃不吃,卻聽葉雨清突然說道:“因為你的緣故,徐衍昕被記處分了。”

江嶼頓了下,問:“因為那點流言?”

葉雨清似乎對他的用詞很不滿,皺了下眉:“因為他在校訓上塗鴉,把‘一個自由的學校’塗成了‘一個封建而落後的學校’。”說罷,見江嶼仍握著那鮮黃的水果發愣後,她便拎起書包要走,但走前還是忍不住道:“自從他認識你起,便沒有發生過一件好事,我希望你能離得他遠一點,再這麽下去,不要說S市的狀元了,他能不能去P大都另說。”隨即摔門而出。

葉雨清走後,他靜默了很久。

當徐衍昕下意識地收回手時,他原以為徐衍昕會躲著他,跟他保持距離,就像尋道的僧人兜兜轉轉,以為佛跡荼蘼時,卻見佛像的金光耀然於背。拿佛僧比喻他倆著實有些褻瀆的滋味,但江嶼對他的情感本就見不得光,倒是生出些反叛的滋味,讓他那昏昏沉沉的大腦陡然清醒。

他拔下手背上的針,套了件外套,風風火火地要往外奔,把開門的毛猴撞了個底朝天,毛猴哎呦一聲,剛想罵街,凝目一看,他手背上還凝著血珠,忍不住怒目相視,“回去躺著,你要不要命了?”

江嶼卻快快地拍了兩下毛猴的肩,“閃開,再不去,我小情人要殉情了。”

這話聽得毛猴一頭霧水,正想問他怎麽回事,江嶼卻跟流星般轉瞬即逝,一溜煙就不見了。

徐衍昕湊近書本,默念試卷上的數字,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被顛來倒去,出成一道數學題,想要難住學生,然而他讀了兩遍便有思路,所有人都說他聰明,他卻不覺得,如果他當真聰明,徐昭和沈峰為何不信任他?他的大腦始終有一個小小的角落,輕輕地俯聽著樓下的爭執。

徐昭說,他瘋了,他竟然敢這麽做,如果擱到從前,他這樣早就被拉去批鬥了。

而沈峰道,小孩青春期,能理解,你別什麽事情都回到那個話題上去,老爺子的事,都過去多少年了。

徐昭又說,即使放在現在,也依舊不著調。為了那麽一個不著調的小混混,他——

沈峰立馬打斷道,你這麽說,不是想讓他更和你作對嗎?要處理好這件事,得慢慢來。

當他聽見校長和王青石談論起開除學籍的事時,如當頭一棒,又如親眼見了魔術幕布下的把戲,難以置信、難以承認。他沖進去跟他們理論,把校訓和憲法背得滾瓜爛熟,告訴他們這是歧視,是一切規訓的悖論。但他們看他的眼神,卻是如此淡漠,如此無奈,最後假以理智的口吻,告訴他,別意氣用事。

他被當作習慣般的淡漠刺痛了。

所以他選擇意氣用事。

不管是王青石砸碎茶杯的怒氣,還是趕來的徐昭眼裏的失望,都讓他第一次與“叛逆”這個詞面對面貼近。

手機輕響兩聲,跳出一條短信。

——我很好,你別擔心,這幾天只是有點事情才不回你的短信,你現在在家嗎?

他慢慢地回,在,剛想問江嶼在哪裏,卻聽見窗戶傳來一聲清脆的響。他踱步走向房裏的落地窗,以為又是哪個調皮搗蛋的小孩用彈珠砸他的玻璃窗,卻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徐衍昕先是愣了,又回過神般地凝視著他頭頂裹著的繃帶,真像個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木乃伊,絲毫不見曾經的瀟灑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江嶼也跟著他笑了。

手機又響了下——別傻笑了,把窗打開。

徐衍昕拉開窗,外面的寒風一下掃了進來,把他桌面上的試卷吹得滿天亂飛,但他沒管,而是看江嶼如何糟蹋他家的葡萄藤架,等江嶼拍了拍手上的灰,落到他面前時,他低頭看了眼被江嶼踩了兩個腳印的陽台欄杆,“你都這樣了,還爬樓。”

江嶼挑了下眉梢,“哪樣?”

徐衍昕隨即細致地打量起江嶼,想給他一個詳細的回答,描繪他是如何地落魄,如何地英俊不再,但他看得眼睛都酸了,只問了句:“疼嗎?”

江嶼避開不答:“要不你來摸摸?”

徐衍昕被他捏著手,摸那紗布下的傷口。

包著這麽厚一層紗布,是摸不出個所以然的,但徐衍昕卻輕輕地摸著紗布與紗布之間的溝渠,他仿佛能看見這底下的疤是如何被撕開,又是最終如何嚴絲合縫地貼著他的頭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