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氰化鉀(7)(第2/2頁)

姜泳男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收屍。雇人把他葬在贛州城外的一處土坡下。

第二天一早,沈近朱去看望淑芬。人還沒走進她那間貼滿工筆花鳥的屋子,就見大門敞著,淑芬挽著衣袖正在大掃除。江若水的許多遺物都被堆在屋外的廊檐下。

人走茶涼,何況是人死了呢?當晚,陪著姜泳男躺在床上時,沈近朱悲從中來,說完這句話又忍不住落淚了。

姜泳男腦袋枕在自己的雙手上,忽然說,你嫁給我吧。

沈近朱一下張開嘴巴,半天才無力地說,算了,我已經嫁過一個當兵的了。

姜泳男想了想,說,那我脫了這身軍裝。

沈近朱把冰涼的臉埋到他的腋下,說,你會被槍斃的。

三天後,他們的婚禮在梨芫村的小祠堂裏舉行,簡單而隆重。到場的除了“青幹班”的教員與學員,還有隔壁保育院裏的孩子們。最後,婚禮在童聲齊唱的《赴戰歌》裏結束。

婚後的沈近朱辭去州立中學教工的工作,搬進梨芫村,成了保育院裏的一名保育員。春天來臨時,夫妻倆在他們屋子後面的山坡上開墾了一塊荒地,在裏面種上各種蔬菜與瓜果。兩人吃不完,就用它們跟村民交換糯米,再用糯米在家裏釀酒。

只是,姜泳男再也找不到那種烈性的美國伏特加。一滴都沒有。江若水死的同時也滅絕了整個贛南地區私販洋酒這個行當。

一天黃昏,姜泳男顯出一種少有的興致。他親自下廚,用了許多種蔬菜、辣椒與黃豆醬,再加上一點從湖裏撈來的河蜆,用淘米水煮了一鍋醬色的湯。

沈近朱從未嘗到過這樣的味道。隔著桌子,她用一種驚喜的眼神看著丈夫。

這叫大醬湯,以前在老家時,我們每天都喝這個。這頓飯吃到後來的時候,姜泳男第一次對妻子說起他的身世。從他出生的濟州島,一直說到漢口的巖田外科診所。

說完這些,天色已經黑盡。沈近朱這才恍若從夢中驚醒,找出火柴,劃著。她在跳動的燈火裏看著丈夫那雙狹長的眼睛,俏皮地說,反正我是你的人。

第二年夏汛時節,贛江河水暴漲,整個“青幹班”的師生都被抽調進城,投入到防洪抗澇的江堤上時,一個拄著竹杖的男人搖搖晃晃地走進梨芫村,一路打聽著,敲開了姜泳男家的門。沈近朱手把著門框,一直到來人摘下鬥笠,才看清他的臉,驚得如同見到了鬼,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個男人就是她死而復生的首任丈夫。他並沒有戰死,而是被俘了,一直關在上饒的日軍集中營裏,後來被押解到江西各地的戰場上充當勞工。他以為會像無數同伴那樣,死在自己開挖的壕溝裏,但是沒有。遊擊隊的一場突襲戰解救了他們。男人坐在堂屋的一張板凳上,仰臉張望著魂牽夢繞的妻子,說他在贛州城裏已經找了兩天。他去過他們當年的家,去過已經燒成瓦礫的他嶽父的家,最後才找到州立中學,他都等不及雨停就趕來了。最後,歷經磨難的男人流下兩行熱淚,說,近朱,我最害怕的是我會死在來見你的路上。

沈近朱沒有回應。她雖靠在一面墻上,卻像早已癱倒在地一樣,看上去比男人更加的虛弱。這時男人站起來,拄著竹杖一瘸一拐地在堂屋裏轉了一圈後,走到裏屋門口看了一眼,就把什麽都看明白了。他拿起地上的鬥笠,最後看了一眼沈近朱,一瘸一拐地回到雨裏,朝著來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精疲力竭的姜泳男回到家裏,卻沒能休息。他默默地用冷水洗幹凈身體,默默地打開他的診療箱,與保育院的一名護士一起,在小祠堂的門板上做了一次成功的截肢手術。

原來,男人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發著高燒,走出沈近朱的視線不久就昏倒在地。村民們把他擡進小祠堂裏,扒掉濕透的衣服時才發現,他的一條腿早已血肉模糊,上面長滿了蠕動的蛆。連續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雨終於停了,天空中掛著一條彩虹。姜泳男讓人把男人擡回他的家裏,放在他的床上。這天傍晚,他在屋外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用以烤幹那些洗滌後的繃帶。在吱吱直冒的汗水裏,姜泳男說,我想好了,我把這個家還給他。

這個家不是他的,這個家是我們的。沈近朱說完,眼中閃爍出火焰一樣的光芒。她忽然又說,我們離開這裏,我跟你回濟州島。

你沒發現嗎?姜泳男把目光停在沈近朱的臉上,說,你就是他的家……你在哪裏,他的家就在哪裏。

沈近珠眼中的光芒是一點一點變得暗淡的。她默默地起身,步履艱難地走回屋裏。

這天晚上,姜泳男整晚都坐在火堆前,一直坐到東方發白,火堆燃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