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氰化鉀(7)

江西“青幹班”的訓練營設在贛州城郊的梨芫村。這裏依山傍水,古木參天,就像是個遠離戰爭的世外桃源。姜泳男每天在小祠堂前的操場上教授學員們槍械與格鬥,有時也會去隔壁的保育院,充當孩子們的保健醫生,或是坐在村口那株老榕樹下,為鄉親們義診。

然而,最難熬的還是那些月華如水的夜晚。風貼著西北湖的水面刮過樹梢,發出一種狼嚎般的嘯聲。姜泳男就是在這種淒然的聲音裏迷上喝酒的。他常常一個人沿著古城墻步行到城裏,在一家也叫華清池的澡堂裏,每次都要喝到今宵不知酒醒何處。

自從蔣經國在贛南推行新政,贛州城裏的妓院、煙館與賭坊早已被蕩滌一空,就連酒肆也在夜間禁止營業。

這裏就像中共的延安。一次對飲時,江若水湊在姜泳男耳邊說。

他是南郊機場的英語翻譯,在重慶時,曾跟隨美軍顧問團到訪過延安。姜泳男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與他有過一面之交。這個面貌清秀的南方人根本不像個軍人。他把機場上的飛行員與機械師帶到這裏泡澡、喝酒,把他們用飛機私運來的洋酒、香煙與牛肉罐頭堆放在後面的地窖裏,接著又辟出半間更衣室,砌了個桑拿房,專供留守在機場的美軍官兵。江若水不僅把澡堂變成了地下的空軍俱樂部,也快速地使自己成為這裏的合夥人。

有一次,他看著姜泳男獨自地盤坐在角落裏,用當地的米酒兌上美國產的伏特加,搖制成雞尾酒的表情如同是個憂郁的藥劑師。江若水一下想起了自己的許多往事,不禁拿著酒杯坐過來,問,她叫什麽名字?

沒有名字。姜泳男搖了搖頭,往他杯裏倒滿乳白色的液體,說,我覺得它就是一杯液化的氰化鉀。

我說的是你心裏在想的那個。江若水誇張地一指姜泳男的胸口,眼睛環顧屋裏那些半裸的男人,說,你看他們,一個個不是想家,不想家裏的女人,有誰願意每晚來這裏買醉?

我沒有家,更沒女人可想。姜泳男碰了碰他的酒杯後,一飲而盡。

江若水跟著一口吞下酒,臉馬上漲得通紅,張著嘴往外呼了好幾口氣,才說,這是化學反應。姜泳男笑了,又搖了搖頭,說,是基酒不對,我再也喝不到它原來的味道。

那就忘了她。江若水以過來人的口氣,說,找一個新的女人,試試新的味道。

江若水新近的女人是州立中學裏的美術教師。南昌淪陷時跟著以畫為生的丈夫一路南逃,到了贛州城外,畫家失足掉進章江淹死了。江若水用兩雙玻璃絲襪與幾盒美國罐頭就把她摟進了懷裏。

姜泳男第一次在這個叫淑芬的女人家裏見到沈近朱,是江若水刻意安排的一次聚餐。四個人圍著八仙桌推杯換盞,話不捅破,卻又彼此心照不宣。熱戀中的男女總是樂於撮合別的男女,其實只是為了讓自己的歡娛裏多一對玩伴。

第二次,江若水帶著她倆出城踏青。在梨芫村外的樹林裏野炊時,望著兩個女人坐在西北湖邊的背影,他由衷地說,抗戰夫人也是夫人嘛,她們需要男人,她們更需要得克薩斯的牛肉罐頭。

沈近朱是個嬌小而不幸的女人。新婚不久,丈夫便隨部隊開拔,一去不返。兩年後,她收到那封陣亡通知書時,剛剛晉升為緝私專員的父親正因貪贓與枉法受到公審。就在他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的當晚,日軍的飛機空襲了贛州城。沈近朱是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與妹妹被壓在一根橫梁下活活燒死的。

一天夜裏,姜泳男在女人的抽泣聲中驚醒,發現沈近朱蜷縮在被子裏緊捂著嘴巴,冰涼的淚水卻早已滲透了床單。姜泳男找不出可以慰藉的話,只能伸手環摟住她。嬌小的女人很知趣地抹幹凈眼淚,翻身上來。她的性欲從來都是那麽的激蕩,亢奮中還帶著點遷就的意味。

很多時候,姜泳男仰視著這個在他身上馳騁的女人,總覺得自己就是她那個陣亡的丈夫。

淑芬匆匆趕到梨芫村那天,姜泳男正在給學員講解湯姆森機槍的構造。

江若水被捕了。保安司令部的警衛隊昨夜闖進淑芬家裏,把他從床上押走的同時,他們還查抄了華清池。淑芬氣喘籲籲地說完這些,人已搖搖欲墜。她使勁地抓著姜泳男的衣袖,說,你得幫幫他,你是他在這邊唯一的朋友。

事實上,江若水自己就曾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他對姜泳男說過,等他再賺到一些錢,就帶著淑芬離開這裏,找個人跡不至的地方,去過一種鄉村野夫的生活。姜泳男說過那種日子根本用不著錢。江若水笑了,說戰爭遲早會結束,他所有的準備都是為了那一天。

可是,江若水再也等不到這一天了。他跟華清池的老板在被捕後的第二天,未經審判就被當眾處決,就在澡堂門前的那塊空地上,一顆步槍子彈擊得他腦漿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