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萬人夾道(第3/4頁)

嘲弄般笑了笑,李十二娘道:“顧青,你說你父母是不是很傻?該如何定義他們這種人呢?他們殺人時從不留情,但從未殺錯過任何一人,他們飲酒時放浪形骸,極盡酣暢之致,一定要喝到不省人事才覺得痛快,他們交朋友時從來不問對方的出身,哪怕對方只是個乞丐,他們也會拍著他的肩膀說先喝酒,喝完酒陪他一起去街上討錢。”

“無論性情灑脫或拘謹,坐在一桌飲酒不到半個時辰,便能使人傾心而交,引夫婦為生平知己,而他們為了人間道義必須要豁出性命時,他們也絕不會遲疑猶豫,如刺秦的荊軻般踏歌而去,慷慨赴死。”

“顧青,這就是你的父母,你的雙親,你應該為他們感到驕傲。我李十二娘的余生縱然只活在與他們來往那幾年的回憶裏,也是一生快活的,世人蠅營狗苟,縱是帝王之尊,又有幾人活得如你父母這般頂天立地瀟灑從容?”

“自貞觀以後,當世稱‘俠’者不知凡幾,而我李十二娘生平唯一承認的‘豪俠’,只有你父母。他們才是真正無愧於‘俠’這個字,他們不會因強權而怯懦,不會因身份而區別,心裏只有‘道義’二字,他們不認人,只認道理,豪邁得令人敬仰,也傻得可愛……”

李十二娘說著,眼淚終於撲簌而下,臉上卻帶著憧憬的微笑,笑中帶淚的模樣令人心疼,卻無人疼。

努力平復了情緒,李十二娘轉頭望著顧青,忽然道:“顧青,你不如他們。”

顧青笑了,也不辯解,伸手取過竹籃,點燃了紙錢,掛好了招魂幡,跪在墓碑前一張一張地燒著。

李十二娘也跪了下來,癡癡地看著墓碑上的字出神,伸手輕撫著顧秋的名字,仿佛撫摩著情人蒼老的臉頰,眼神漸漸空洞,腦海裏閃現的仍是當年的回憶。

二人沉默許久,顧青忽然道:“李姨娘,你說錯了。”

李十二娘回過神:“哪句話說錯了?”

“你說我不如他們,這句話說錯了。”

“何以見得?”李十二娘的神情浮起幾分冷意。

顧青已燒完了紙錢,但仍跪在墓碑前,平靜地笑道:“我比他們強,時間會證明一切。”

“你哪點比他們強?一樁貪腐案都怯懦退縮,不覺得給你父母臉上蒙羞嗎?”李十二娘冷笑。

顧青嘆道:“廟堂尤高,江湖尤遠。李姨娘,朝堂事與江湖事,不是一回事。朝堂不講究善惡分明,不講究快意恩仇,朝堂只有謀而後動,後發制人。李姨娘,你是江湖人,不懂廟堂之事。”

李十二娘一愣,仍冷笑道:“詭辯有用嗎?我只看到你退縮了,你讓我失望了,你父母路見不平時選擇拔刀相助,而你,選擇繞開不平。”

顧青的表情也漸漸變冷了:“雙親看到的只有一處不平,我看到的是整條路。他們選擇將這一處不平鏟掉,然後再去鏟掉另一處不平,我選擇的是將整條路重新鋪一遍,讓這條路再無不平。”

李十二娘頓時怔忪地看著顧青,此刻她忽然發覺顧青變得很陌生,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氣息。

顧青掏出一塊帕巾,輕輕地擦拭著墓碑,一邊輕聲道:“李姨娘,這世上我只當你是唯一的親人,有些話我從未對人說過,但我願意對你說。”

“豪俠之為,不過一方一隅,天下不平事何其多也,他們能夠全部鏟平嗎?終其一生能夠做幾件維持人間正義的事呢?江湖人的眼裏只有江湖,而江湖做盡了犯禁之事,維持的所謂公道也非常有限。”

“朝堂為官者,看到的卻是整個天下,廟堂頒一令,可令乾坤變色,可為黎民招災或謀福,上位者提筆寫下幾個字,便強於豪俠奔波除惡一生,黎民蒼生過得好不好,在於政令之正,在於吏治之清,在於民心所歸,而不在於豪俠殺了多少惡人。李姨娘,這個道理您懂嗎?”

“左衛貪腐案,我可以選擇反抗,也可以選擇退縮,無論哪種選擇,我都有把握全身而退,只是我初入朝堂,諸事不明,不宜冒著強出頭的風險樹敵,權衡之後,終究是弊大於利的……”

顧青說著忽然朝李十二娘笑了笑,聲音忽然柔和下來,輕聲道:“但李姨娘是我唯一的親人,我顧青在長安孑然一身孤苦無依,李姨娘視我如親子侄,我怎忍心讓唯一的親人失望?”

面朝墓碑恭恭敬敬三拜後,顧青站起身,笑道:“既如此,李姨娘且看小侄鏟了這樁不平事!”

目注墓碑,顧青低聲道:“顧家的人,終究是一代強過一代的,李姨娘拭目以待。下山吧!”

……

回到長安城已是傍晚時分,自從顧青在墓碑前說了那番話後,李十二娘便一直沉默,回城了馬車上不時看向顧青,似乎在思索顧青的話,又似乎在琢磨顧青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