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竹紙雕心(四) 我是為你而活的人。……

一場秋雨一場寒。

轉眼過了中秋,秋深天幹,京中的梧桐一夜之間便被卷空大半。天氣陡然轉冷。

詔獄給在押的犯人更換夾絮的囚衣。

鄧瑛被暫時解開了刑具,他坐在角落裏,小心地揉按手腕和腳腕的淤傷。

就要到行刑的日子了,他不想到時候在刑場上行動不便,過於失儀。

一個年輕的獄卒趁著領頭的不在,悄悄倒了一杯自己喝的熱茶,遞到鄧瑛面前。

茶聞起來雖然不是很貴,但卻很香。

“這是……”

鄧瑛揉著手腕不解地擡起頭。

獄卒看著牢室外頭到,“你喝一口吧,沒人過來。”

鄧瑛雙手接過熱茶,捧著喝了一口,頷首道謝,“謝謝。”

那獄卒笑了笑,“你也挺可憐的。”

“承蒙憐恤。”

說完不禁問道:“你多大了?”

“二十二了。”

“很是年輕。”

那獄卒點了點頭,“聽說你也很年輕,之前是官宦人家出身,還曾經是個進士。”

鄧瑛垂眸應道:“是,但如今已經沒有功名在身了。”

獄卒道:“我之前在家中也讀過書,不過不如你,考了好幾年,都沒得功名,所以補了父親的缺出來給官府當差。我原本很痛恨你這樣的人,有學識有才能,卻不做正事,落得鋃鐺入獄,要被……”

他似乎是覺得將“淩遲”兩個字當著他的面說出來過於殘忍,於是忍住了。

鄧瑛將杯捧放於膝,輕應道:“教訓的是。”

“你真的做過那些事嗎?”

鄧瑛聞話微怔,擡頭道:“朝廷已經判過了,為何還這樣問。”

獄卒欲言又止,收起他手中的茶杯,將絮衣遞給他,“換衣衫吧,我一會兒再過來。”

說完將刑具踢到一邊,轉身剛要走,卻見張洛站在牢室外頭。嚇得跌了手裏的茶杯,“大人……我……”

張洛看了一眼腳下的狼藉,冷道:“他是判了罪的死囚,你再憐憫他,也不能私拿吃食飲與他,若他在刑前出了事,你保不下你自己。”

“是……”

獄卒說著剛要認錯,卻又聽張洛道:“收拾幹凈。”

此話中沒有責備的意思,獄卒忙將地上的碎瓷收拾起來,退到外面去了。

張洛走進牢室,鄧瑛已經站起了身,退至墻前向他行禮。

張洛環顧四周,“你可以換一間牢室。”

鄧瑛直起身,“就在此處吧。”

張洛沒有堅持,“下個月的初三是刑期,在這之前,你在起居上有什麽不便之處,你都可以提。”

“沒有。”

鄧瑛捏住傷腕,“你們對我已算仁義,此恩不敢忘。”

張洛搖了搖頭,平聲道:“我掌鎮撫司詔獄多年,對牢獄中的事一清二楚,雖司獄尚“憫囚”,但誰會對有罪之人心生憐憫,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死囚好。”

鄧瑛沒有說話,垂手等著張洛繼續往下說。

張洛卻沒有再出聲,而是擡起手,將一本書遞向他。

“是什麽?”

張洛將手臂向上一擡。

“你自己看吧。”

鄧瑛伸手接過,又聽張洛道:“你不能留下它,看後即要交與我焚毀。”

鄧瑛點了點頭,低頭看向封頁。

《東廠觀察筆記》幾個字映入眼中,再往後翻的,便是那副有些“滑稽”的小像。

正是那夜他坐在床上,被楊婉描畫在筆記上的樣子。

鄧瑛捧書的手抑不住地有些發顫,“這是……”

“楊婉寫的。”

張洛說著低頭看向書頁,“上月中旬,清波館刊刻此書被焚了刻板,之後我與五城兵馬司多次在民間清收這本書,但屢禁屢出。我原不該將此書給你,但她是為你寫的,在你死前,也應該讓你看上一眼。”

鄧瑛低下頭,手指輕撫書頁。

開篇第 一 章記述的是他受刑前後的那一段時間。

其中尾段這樣寫道:

自我見他時起,我即知道,我這一生是為鄧瑛活著的。但在刑房之外,我與這個人之間,尚有隔閡。他敬重衣冠,卻無衣遮蔽,我衣衫完整,卻不敢窺他。貞寧十二年,刑房之中唯余一只炭火盆,而我臨火而坐,與他刻意保持距離,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奈何無從開口,只能騙他一句:“我也有些冷。”

與楊婉相識,一晃四年過去了,這一段文字將當年初見的細枝末節逐漸喚醒。那如樹長芽般的感覺似乎生自他的骨肉之間。鄧瑛記得她的確說過那句話:“那你再睡一會兒,我有點冷,再烤會兒火就出去了。”

實際上,後來她沒有走。

她就坐在他的刑床前,一直背對著他,即使聽到他因疼痛而發出的“呻吟”聲,也翻火極力地幫他掩飾,不曾回過一次頭。

她不著痕跡地護住了他的心。

於是,在那個寒氣逼人的夜晚,他也對著這個陌生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剖開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