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竹紙雕心(三) 自成一股荒唐氣

清波館的寒秋夜,宋雲輕在館內點燃了二十幾盞燈,掌櫃們把所有的硯、墨都搬了出來。

宋雲輕一點一點地教陳樺等人如何裝幀抄本(1),周慕義和翰林院的其他幾個庶吉士在燈下扼袖走筆,徹夜未休。

楊婉照著自己之前的寫生,獨自一人重畫鄧瑛。

奈何畫技卻依舊停留在少兒學畫時的水平。

於是三日之後,楊倫在內閣值房裏,看見了比例嚴重失調的鄧瑛小像,堂而皇之地嵌在《東廠觀察筆記》的民間抄本之中。

那畫的風格和楊婉那個人一樣的,根本不知師從何人,自成一股荒唐氣,“滑稽”地對抗著看似嚴正地大明律,看起來力量極弱,卻又因為那股荒唐氣,與大明政治格格不入,反而令人不知從何攻破。

楊倫看得又是痛,又是快,最後甚至禁不住哽著喉嚨笑出聲來。

閣臣們原本各自沉默,聽到楊倫的笑聲,都擡頭看向他。

雨後大寒的天,楊倫在室內捂得熱了,頭頂在窗下冒著一陣白煙,倒成了這房中唯一的一絲生氣兒。

白玉陽咳了一聲。

眾閣臣忙收回目光。

白玉陽側身問齊淮陽道:“總憲(2)什麽時候來。”

齊淮陽看了一眼天色,回道:“應該快了。”

白玉陽端起冷茶喝了一口,“你們今兒進來,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在外面都聽不見看不見麽,非要等督察院來,才敢附和出聲音來麽。”

眾人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事,但顧及楊倫在場,一時沒有人出聲。

齊淮陽道:“首輔大人,淩遲的刀數都定了,到了秋後就要行刑。即便有這本書流傳,刑部也不會改判,他被看守在詔獄中這麽久,陛下也沒有別的旨意下來,依我看,請旨把現傳的書焚了,就了事吧。”

“了不完的。”

督察院左督禦史一面說一面撩袍而進。

他來時淋了些雨,肩上濕了一大片,但仍然不肯開脫解官袍。

白玉陽問道:“總憲從什麽地方過來。”

左督禦使應道:“從順天府前面過來。”

他說著將一本書遞向白玉陽,這本書沒有在任何書坊販售,但是順天府後面的幾個客棧裏,人人都在傳閱。”

白玉陽道:“北鎮撫司和兵馬司在做什麽。”

左督禦史道:“兵馬司被鎮撫司壓制,如今不敢動彈,清波館的那個楊婉……”

他說著看向楊倫,頓了頓道:“這個女子的身份有些不一樣,寧妃患疾以後,她畢竟照撫過陛下的起居,鎮撫司敢強硬地過問此事,一定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且他們也不是沒有做事。之前在京城流傳的這本書,是清波館的刻本,張洛已經將館內所有的刻板全部帶走銷毀,連館中儲存的印墨和棉紙也都帶走了,如今我們看到的這本書,是出自民間的抄本,除非嚴令銷焚,不允許民間再傳抄,否則是禁不了的。”

齊淮陽道:“這得交章給陛下,啟內閣議……”

“今日交章明日啟議,上再駁一回,這本書就要在京城人盡皆知了!究竟是哪些人在抄這本書,下獄重懲!”

左督禦使道:“翰林院庶吉士周慕義,唐平,宋子鏨皆抄過此本。”

白玉陽偏頭疑道:“周慕義這個人,聽起來怎麽有些耳熟。”

齊淮陽應道:“周慕義是貞寧十四年的進士,唐平,宋子鏨與他同年,這些人都出身杭州,是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學生。”

左督禦史道:“學田案中的兩個書院是這兩個嗎?”

齊淮陽點了點頭,“是這兩個。”

白玉陽“噌”地站了起來,拍案道:“這些人瘋了嗎?何怡賢的勢力盤踞杭州,杭州的學政那般艱難,他們心知肚明,此時怎麽敢替學田案的的罪人洗罪。齊尚書,立即上書彈劾此人!”

“白首輔。”

白玉陽回過頭,忽然看見楊倫翻壓著書頁,舉本走向他。

“大人不是覺得,翰林院的這些人不識好歹嗎?我請首輔大人,仔細一讀,這本書中所記錄的杭州學田案始末。”

白玉陽喝道:“企圖脫罪之言,何必汙我等之眼。”

“這不是脫罪之言!”

楊倫擡高聲音,懇道:“如果沒有學田一案,貞寧十二年我也回不到京城。”

左督禦史問道:“楊大人,此話何意。”

楊倫稍稍平復了一陣,開口道:“貞寧十二年,我在南方主持清田,下杭州時被人暗害墜江,險些死在船上,這件事過去很久了,久到諸位都忘了,當年清田時,南方大戶但凡有人在京,都攀附著來了。福清長公主為了駙馬的吊詭田親自進京,浙江的何黨官員處處掣肘,我與國子監遣去丈清土地的官員,受到的阻力有多大。鄧瑛名下的那些學田,之前是何怡賢的,至於他為什麽要認下那些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