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杏影席地(四) 哥哥,我早就不是當年……

鄧瑛獨自回到護城河邊的值房,打開門卻見李魚正拿著毛刷,半跪在他的榻上掃灰,回頭見鄧瑛回來,忙下來道:“你可回來了。”

鄧瑛看著他手裏的毛刷,“你在我這裏做什麽。”

李魚道:“你幾日沒回來了,我看你這裏灰大,就幫你掃掃。”

鄧瑛擡起他的手,“手心怎麽了。”

李魚一下子紅了眼,“挨的打,不過你回來就好了,你在他們不敢欺負我。”

鄧瑛低著頭,“以後收斂一點,有事去找你幹爹,或者找陳樺。”

李魚忙道:“不能找你啦?”

“我……”

話未說完,外面便傳來胡襄的聲音,“鄧廠督在裏嗎?”

鄧瑛松開李魚朝外應道:“我在。”

“請鄧廠督出來。”

“是。”

鄧瑛轉身走出房門,胡襄帶著司禮監的人立在門口,對鄧瑛道:“陛下叫帶你去養心殿。”

鄧瑛點了點頭,“我能問一句話嗎?”

“你問。”

“陛下下旨,開釋首輔了嗎?”

胡襄冷笑了一聲,“怎麽,鄧廠督是猜到自己要死了嗎?”

鄧瑛擡頭直道:“請胡秉筆告知。”

胡襄走到鄧瑛面前,“釋了。帶你去陛下面前領罪,你身上已經有這些東西了,我們也就不綁你了,你自己安分些,跟著走吧。”

鄧瑛聽完這句話,露了一絲淡笑,低頭應道:“好。”

胡襄看著他的面容,著實不解,“死到臨頭了你還笑得出來,老祖宗說了,這回沒有人會救你。”

鄧瑛淡道:“那也是我求仁得仁。”

他說著擡起頭,坦然地看向胡襄,“胡秉筆,帶我過去吧。”

胡襄無話可應,只得冷哼了一聲,“行,帶走。”

——

鄧瑛在養心殿外看到了很多人,有些他打過交道,有些他是第一次見。

左都禦使紀仁站在月台上,看著鄧瑛一步一步走上來。

養心殿連一聲鳥鳴也聽不見,但鐐銬於台階接觸的聲音卻越發的清晰。

所有人都將目光朝鄧瑛投去,有些人嘴角忍不住地上揚。

貞寧十四年春,柔膚脆骨的讀書人們,終於在與宦官長達十幾年的鬥爭中,自以為贏了一局。

紀仁對鄧瑛道:“聽說你曾經是進士,是首輔的門生。”

“是。”

紀仁道:“恩將仇報,終不能長久。”

鄧瑛看向紀仁,“鄧瑛領受總憲的賜教。”

紀仁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副謙卑溫順的姿態,一時語塞,但其余幾個禦使都看著他,他又不得不張口,“事到如今,你還敢如此狂妄!”

鄧瑛擡起頭,“我如何狂妄了?”

紀仁一怔。

鄧瑛轉過身,“我知道總憲在擔心什麽,請總憲放心,我自知罪無可恕,並不會在禦前狡辯。”

紀仁背後的一個年輕禦史道:“你不敢在禦前狡辯。可下了三司道了,誰敢公正地審你。”

鄧瑛頓了一步。

那人上前一步繼續道:“白首輔上奏彈劾你,如今被你迫害得雙足不能行走,東廠廠衛暗行京城,無孔不入,官民人人自危,三司中但凡有忠正之輩,怕是走不到堂上就已遭橫禍。”

鄧瑛握了握手,回身朝紀仁等人看去。

“那你們要我如何?”

眾人無話。

鄧瑛咳了一聲,“自裁嗎?”

紀仁擡手止住身後的人,擡頭朝鄧瑛道:“沒有人對你說這樣的話。”

鄧瑛道:“大人們信《大明律》嗎?”

紀仁點了點頭。

“自然信。”

“信就不要再多言,多言必多過錯。我會謙卑受審,尊重《大明刑律》,也請大人們珍重自身。”

他說完不再回頭,徑直走入了殿門。

紀仁身後的禦史輕聲問道:“總憲,這一回真的能扳倒東廠嗎?”

紀仁搖了搖頭,“你聽到他最後那一句了嗎?”

“什麽?”

“謙卑受審,尊重《大明刑律》。”

他說著嘆了一聲,低頭道:“這可不像是一個東廠廠臣說出來的話啊。”

——

阜成門內大街的連巷內,平日挑攤子賣面賣豆花的攤販們都被擠到了巷口。

生意做不成了,便索性卸下挑子自己端碗,蹲在巷口邊吃邊朝巷子裏看。楊倫在巷口翻身下馬,齊淮陽從豆花攤上站起來迎上前道:“督察院的人入宮了。”

楊倫拉住馬韁,“督察院的哪一個。”

齊淮陽道:“總憲(1)。”

“這是不讓他活了。”

他說完徑直朝巷中走,齊淮陽跟道:“這個時候你最好是入宮去,陛下隨時會垂詢內閣。”

楊倫步履極快,“垂詢內閣也是要聽你們白尚書說話。我根本開不了口。”

齊淮陽不得已跑了幾步,“那你也得在禦前啊,如今這樣,指不定什麽時候會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