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杏影席地(三) “還記得南海子裏我跟……

二月底的東廠廠獄中,楊婉在鄧瑛臉上看到了很真實的笑容。

雖然外面開始流傳白煥在廠獄裏被鄧瑛折磨地命懸一線,對鄧瑛的斥罵之聲也越來越大,他們在廣濟寺外的那間宅子也被憤怒的書院學生砸地亂七八糟,覃聞德等廠衛聽說的時候已經氣得要殺人了,楊婉怕他們看見要去和學幹架,便想找清波館的人過來收拾,鄧瑛卻不讓。

整整幾日,他一點也不生氣。

仍然清清淡淡地做飯給楊婉吃,自己有閑時就在院子裏敲敲打打。

他手腳不方便,做活得很慢。

但做完之後,他會洗幹凈手,挽起袖子坐到楊婉對面研墨蘸筆。

楊婉在整理鄧瑛近幾日與白煥的《對談錄》。試圖用一種比較現代的文本形式去記錄這兩個傳統文人的思想,鄧瑛則開始提筆寫文章了。

不過比起楊婉的從容,鄧瑛下筆之前一直在反復地讀楊倫的政論文章。

楊婉捧著臉問鄧瑛,“你以前從來不動筆的,現在怎麽這麽認真。”

鄧瑛含笑答他:“老師說他想看。”

楊婉翻了翻楊論的文稿,“老師想看你寫的,你看我哥的做什麽。”

鄧瑛道:“我已經很久不寫經論文章了,手已經生了,但子兮這幾年是越寫越好,我怕我冒然下筆,會讓老師失望。”

楊婉聽完這句話,靜靜地點了點頭。

“好,那你好好看,好好寫。”

說收起自己的筆記,抓了一把堅果,坐到燈下一邊剝一邊陪鄧瑛。

白煥在獄中講評鄧瑛的文章,聽講的人時常只有鄧瑛和楊婉兩個人。

白煥認真而嚴肅,鄧瑛依舊謙卑溫和,哪怕這些文章沒有辦法刊行,他們二人還是在牢室內字斟字酌。鄧瑛聽得有心得時,會含笑點頭。溫暖的燭光映照著他的面容,讓楊婉有這一種說不出的放松感。

如果說,楊婉在大明的自卑,源自鄧瑛的自卑。

那麽鄧瑛逐漸修復內心的這個過程,對楊婉來說,也是一段救贖之路。

文本是不會騙人的,當鄧瑛再次提筆之時,楊婉的筆記也不再只為記錄,她自如地運用著現代的各種文體,引用,摘取,評述,貫通各種“主義”提煉她自己的觀念,她不再對“歷史的洪流”充滿恐懼,反而試圖在文本裏尋找這些無形之水的規律。

這些規律,是以鄧瑛這個人,為導引的。

楊婉抱著膝蓋看向燈下對談的兩個人。

白煥慈愛地看著鄧瑛。

“你對南方新政的理解不輸於楊子兮。”

鄧瑛向白煥揖禮,“幸得老師此句。”

白煥示意他免禮,擡頭又道:“等我身子好一些,你們可以到我家裏書房中來,我騰出地方,讓你們兩個人盡興地辯一辯。”

鄧瑛聽了這句話,垂頭應“是。”

“我能去聽嗎?”

楊婉在一旁舉手。

白煥笑而不語,楊婉把手舉得高了一些,“白老師,我也懂一些的。”

鄧瑛回頭看了看楊婉,又轉向白煥輕聲道:“老師,學生此生都是受她管束的人,她不能去的地方,學生也不敢去。”

白煥笑了一聲,“好,到時候楊姑娘也來。”

楊婉笑彎了眼,站起身道:“白大人您真好,您坐累了吧,楊小婉給您按按。”

她說著蹦到了白煥身後。

白煥有些無奈地看了楊婉一眼,“你這個丫頭啊,一點不懂閨禮。”

楊婉側了半張臉出來,“您看起來,不也沒生氣嗎?”

“婉婉。”

楊婉沖著鄧瑛“哦”了一聲,又把頭縮了回去。

白煥笑了笑,正聲喚道:“符靈。”

“老師您說。”

“你能讓我見一面玉陽嗎?”

鄧瑛道:“老師出去見吧。”

白煥直起腰,“陛下肯放我出獄嗎?”

鄧瑛點了點頭,“就這兩天了,老師,廠獄裏潮濕,您的膝蓋如今已經腫得走不得了,這兩天您忍一忍,我可能不會給您用藥緩解,但您回府以後,一定要仔細調理。”

白煥道搖了搖頭,“符靈。”

“老師,您本來就在我這裏受苦。”

他出聲打斷白煥的話,“您出去以後,不要為我說話。”

楊婉在白煥身後道:“白老師,您聽他的吧,您不聽他的,他晚上回去又睡不好。”

白煥看向鄧瑛道:“老師能幫你做什麽。”

鄧瑛道:“我以後會試著寫寫詩文,如果能帶給老師,還望老師繼續指教我。”

“符靈啊……”

“老師。”

鄧瑛再度打斷他,“學生真的盡力了,也不能回頭了,但求老師和子兮平安,將杭州新政推行下去。”

他說完又看向楊婉,“還有你,婉婉,萬事不要勉強 ,你一定要平安,”

楊婉“嗯”了一聲。“放心。”

話音剛落,覃聞德在牢室外道:“督主,楊倫楊大人來了,就在廠獄外面,說要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