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陽春一面(二) 衣冠體面。

他沒有戴刑具,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很輕,鞋底與地面接觸幾乎沒有聲音。

楊倫在門前和他對視了一眼,他便在階下略站了一步,擡臂向楊倫揖禮。

楊倫看著他被摧殘殆盡的衣冠,竟從那貼身的衣質上看到了一絲削錦去羅之後,如雪松般清寒的斯文。

他沒有回避鄧瑛這個揖禮,在門後拱手相回。

堂上的白玉陽沒出聲,幾個督察院的禦史卻在皺眉。

他們幾乎都是以罵人為而業的耿臣,當年因為幾番彈劾鄧頤,督察院不知有多少人在午門被庭杖。如今看到楊倫與鄧瑛對揖,其中一個劉姓的禦史忍不住開口道:“楊大人,對此罪奴不該如此吧。”

楊倫直起身,轉身道:“何來罪奴一說,三司對他定罪了嗎?”

劉禦史年事已高,猛然間被一個同樣出身禦史的後輩如此頂撞,頓時紅了耳。

“你……”

楊倫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甩袖走回白玉陽下手坐下。

齊淮陽等楊倫落座,起身朝白玉陽揖道:“尚書大人,開始吧。”

“嗯。”

白玉陽正冠理袖,直背正要張口,忽聽一人道:“內廷奴婢刑部受審,不當跪?”

眾人側目,說話的人是張洛。

鄧瑛側身看向張洛,張洛也正盯著他。

“無官職,也非革員,刑部如此寬待,是何意?”

“寬待?”

楊倫忍不住質問,“張大人見過這般‘寬待’一個尚未定罪之人的?”

他剛說完,卻見鄧瑛掃了他一眼,已然屈膝跪下。“諸位大人,問吧。”

見他態度配合,行事溫順。幾個禦史也無話可說。

白玉陽取開鎮紙,案上頓時紙張飛卷,若蝶翼翻響。

他從中抽取了一卷,命人遞到鄧瑛面前,“這是當年修建皇極殿的十五個工匠的供詞,你先看看。”

鄧瑛接過卷文,展於眼前。

供詞中的幾個人的確是當年皇極殿的修建者,有一兩個上了年紀的,甚至是張展春的同鄉好友。

白玉陽道:“這些人供述,貞寧十年,皇極殿台基修建,耗用臨溪供磚一萬四千匹,比所奏之數恰好少了兩萬匹。鄧少監,本官知道,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皇城營建千頭萬緒,偶爾錯漏是難免的,但是實數與档錄之間差距如此之甚,本官不得不再問一次。戶部調用的這兩萬匹供磚的銀錢,究竟在何處。”

鄧瑛將供詞放到膝邊,擡頭看向白玉陽。

“自古皇城營建,備基料,開交通,所用時日超十年之久。從修建台基至搭建重檐,有工藝所廢之料,也有年生氣候所廢之料。工匠們雖對修建所用的磚木心中有數,但只是估算而已,要核算營建實際所費之資,大人還是不應重人言,而輕賬錄。”

白玉陽聽完冷笑一聲,“你這話也就是說,這供詞不可信是吧。”

“那你再看看這個。”

他說完,將一個本冊子徑直揮到鄧瑛膝邊。

鄧瑛只低頭看了一眼,心下便一陣冷寒。

白玉陽道:

“這是貞寧十年,皇極殿工匠何洪寫的私志,裏面記載了貞寧十年那一年,皇極殿台基修築的所有工序以及物用,和其他工匠的供詞一樣,仍少兩萬匹,鄧少監,你說要我等不能重人言,而輕賬錄。那此物,你又有何解釋。”

鄧瑛記得這個寫志的人,他時年應該有六十二歲了,是最早一批跟著張展春的匠人,也是張展春的多年老友。

“大人對何洪……”

“來,把何洪帶上來。”

堂外傳來一陣拖曳的聲音,接著便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隨風直灌入堂。

鄧瑛轉過身,來人已經完全不能行走,被兩個衙役左右架著,跌跌撞撞地撲趴到了鄧瑛身邊。他上衣已被剝去,渾身是血,意識已不大清醒,看見鄧瑛只張了張口,顫巍巍地說了一句:“鄧……瑛,你告訴展春,我何洪對不起他……現在又要害你了……”

鄧瑛看著他身上的刑傷,彎腰道:“是鄧瑛連累何老受苦。”

何洪聽他這樣說,雙眼一紅,從口中嘔出一口血沫子,對著鄧瑛含淚搖頭。

白玉陽提聲道:“鄧少監,你是司禮監的人,又身擔皇極殿的重建事項,陛下對你很是看重,本官也不想對你過於無禮,但人證物證此時具在,你若還不肯對本官直言,本官只能換一個方式問你。”

鄧瑛沒有出聲。

何洪仰頭看著他,“說吧……到這一步了,沒有人會怪你。”

“鄧瑛。”

白玉陽見他沉默 ,又喚了他一聲,“你是打定主意不肯說嗎?”

話聲隨著風聲,一下子擲出正堂。

楊倫手掌暗握,禦史們也伸長了脖子。

白玉陽失了耐性,“來人,杖二十,再接著問。”

“白尚書!”

“楊侍郎,你只是協審,還請你不要妨礙堂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