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

拾起那半截釵, 尖銳的斷處刺得指腹發疼。那殷紅的絨羽好似這淒冷冬夜裏的一簇紅梅盛放在掌心。

又像是一團火,燒在掌心。

江晏遲的心狠狠一跳。

將疊好的信紙拿起, 緩緩展開一角,筆鋒滯澀卻眼熟的字跡映入眼簾。

開頭一句:見信如晤,今以此信,與君別矣。提筆落信時,尚有一魂於人前。絕筆於墨後,恐再無半魄留世間(①)。吾曾語,所謂風予, 乃聞風破膽之風, 生殺予奪之予。望君永記, 破只破奸邪之膽,而不寒良將之心。殺只殺佞賊之身, 而不傷忠臣之骨。此乃為君之道, 亦為主事之能。

帝王之才, 決斷之心。兼具一身。帝子降兮, 少年為君, 路漫漫, 其修遠(②)。

今有相才,趙氏煊者,父子異心,假日時日可堪大用。昌平十四年新科狀元祁氏,鐵面無私, 亦為良才。為安民心, 絕佞臣楚氏。為順民意,歸兵權許家。

許氏隅安,赤膽忠心, 可戍邊疆護佑北境千裏。萬盼君,用之信之,護之安之。

永安之亂後二十余載,深受荼毒者何止千萬。

願止於景和。

此後,無戰,無亂,無餓殍,無哀魂。山河景秀,和泰民生。

為君者,不以四海之權隨一人心用,徒增謀算爭奪,不絕不休。

吾以天下之權贈之,望君,獨為天下人用之。

謹以記之。

楚氏,絕筆。

薄薄的一張紙顫動著,眼淚順著下顎滴落,砸在一角,洇開絕筆二字,染成一團墨黑。

都,都什麽時候了。

為什麽,還在說這些話。

那眼淚好似斷了線,可他卻怕再沾濕了似的,將信小心地疊放了,卻發覺那信翻轉了一面,竟還留有半句話。

江晏遲只瞥了眼,立刻失聲慟哭。

只捂著那支簪子。

七日裏他都沒再這樣撕心裂肺過。

那句話是,不似那正面的文縐縐,只是一句平實無比的。

“對不起。

這一生太短,只來得及護一人。”

為什麽。

為什麽是他在說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江晏遲緊緊捏著那簪子,卻只能將那斷處摁在心口。

“我本來要護你的,我本是要救你的……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許純牧說得對,那個時候,我不該帶你回上京,你會死,你真的會死……”

“即便我拼盡全力地去手握皇權,即便我,昭告天下娶你做我皇後,即便我,殺了那麽多人,我還是……沒有救下你。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認出你,如果我沒有把你從北境帶回,如果我從不曾參與你的人生,你會不會……就活得好好的?”

“為什麽要彈琴給我聽,為什麽要告訴我,我能成為一個好皇帝。為什麽要幫我入主東宮,為什麽救我阿娘……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什麽都沒有的時候,遇到你……”

深夜的雪再一次紛紛揚揚。

像是要將一切都埋葬。

“對不起……”

“我以為我可以救你的,我以為……只有我,可以救你的。”

這一瞬間。

江晏遲喉頭猛地浮起一片腥甜。

一個偏頭,郁結心口已久的一團黑血終於吐出。

***

鑰匙扭門,哢噠一聲。

滿是黑暗的屋內照進一縷光芒,門被推開一絲縫就遇到阻礙,沈音用力地推開門,半個身體擠進來看到蹲在門下的沈楚。

啪地一下開了燈。

燈光刺痛他的眼睛。

“哥。”

她在他面前半蹲下,捧著他的臉,“你怎麽了,怎麽哭了。”

“那個,醫生來了,我們……”

“不用了,不用看醫生了。”沈楚黯淡地笑了笑,可小音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沈音一下沒拉動他,皺著眉頭問:“怎麽不要,你現在腦筋不清楚是不是。你生病了啊,生病了就必須要……”

“沒關系,很快就會自己好了。真的,沒關系……”

他踉蹌著站起來,沈音卻強硬地將他扯住,往裏頭推搡去:“不行,你必須看醫生。”

推搡之下,沈楚的背重重撞上書桌一腳,一個鐵皮盒子從書櫃頂上掉下,哐當一聲,在書桌角上磕開蓋子,裏頭的東西嘩啦啦散落一地。

是一張張昏黃的老照片,和幾張歪歪扭扭的字跡的信,以及一本薄薄小小的日記本。

沈楚低下頭,撿起腳邊的那張。那是沈音剛剛出生的時候,八歲的自己抱著小小一團的她坐在搖椅上,媽媽趁機抓拍的。

還有一張,小音三歲,趴在他的背上拿手撐著腦袋,那模糊的笑容幾乎要溢出發黃的舊照片。

原來都在這裏。

都藏在這厚厚的鐵皮盒子裏。

她很想把這一切都塵封起來吧,把一切與自己有關的那些痛苦的過往,都縮在這小小的鐵皮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