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大爭(95)

伏傳在憩室接待了滕晉。

滕晉看上去比較慘,受傷憔悴,唇上起了兩片幹殼,臉上各處蒼白,唯獨頰邊泛起潮紅。

——他原本應該好好地養傷,能趴著就別起身,能吃藥昏睡就別睜眼,胳膊粗的杖子挨了三十下,多健碩魁梧的漢子也撐不住。何況,滕晉常年行間藏匿,習慣地泯然眾人,身材並不魁偉。

伏傳也沒有要打死他的意思。他完全可以養好了傷,再來修復關系。

但,他就偏偏要趕來黎王府跪著。

明知道這人是攜傷乞憐,伏傳看著他憔悴的模樣,還是不大忍心,便起身端起桌上的蜜水,灑了些鹽粒,近前一步,彎腰遞了過去。

滕晉俯首謝過,雙手捧了杯盞,似是焦渴已久,一口氣就喝幹了。

“你不好好養傷,非要來見我,是有什麽道理要教訓我?”伏傳突然說。

滕晉是打算來“說和”。

他既然認為殺死王氏親族是為伏傳分憂,那就有十二分的理直氣壯。

道理都是他的道理,跪著說和站著說有什麽區別?孰料不等他“可憐巴巴”“低聲下氣”地開口,伏傳先封了他的嘴——別跟我說道理,你也配教訓我?

滕晉也沒想到雋小郎君小小年紀如此不好糊弄,計劃中的措辭全被打亂,磕巴了一下,才尷尬狼狽地往回找補:“仆是來向小郎君賠罪,是、仆自作主張擅動殺機,壞了小郎君吩咐。仆知罪!”

伏傳輕哼了一聲,榻上坐穩,說:“你是個聰明人。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滕晉伏地不敢擡頭,低聲下氣地答應:“是,是。謹遵小郎君教訓。”

“沒事先回去躺著吧。傷該養的養一養,別坐下病了。”伏傳敲打了兩句,見滕晉也不敢造次糾纏,想著還是懷柔安撫一二,“你想什麽我都知道。王氏親族都是添頭,你真正要殺的是王太後與新城翁主。大兄處事寬仁,素來優容降臣,‘我’若先一步替他除去妘氏舊主,就是替他分憂了。”

滕晉打的正是這個主意。

王琥已經把妘氏近枝殺了個七七八八,唯獨女兒王太後和外孫女新城翁主得以幸免。

王太後與新城翁主都是距離皇權最近的妘氏血裔,若王太後隨口指認說這人是妘使血脈出逃,那人是妘使遺腹子,就是動亂的根苗。新城翁主長大之後生育子女,同樣是帝血龍裔。

——這兩人活著的殺傷力,比身份曖昧的妘纘,血脈較遠的黎王,都要強大無數。

這事與謝青鶴是否寬仁毫無關系。眾人皆知少君寬和,那誰又不知道家主殺人不眨眼呢?滕晉能說服夏荔跟他一起去“斬草除根”,就是因為他要搶這份“代勞”的首功。

此等臟爛的活兒,難道還要主上吩咐才去做嗎?不會主動替主人背鍋的奴才,不是好奴才。

可惜,他遇見的是伏傳。

“你這點兒心思要收起來。不說大兄不吃這一套,我也不領情。”

“王氏在妘使暴斃之後,於禁宮中奢行無度、肆意殘殺奴婢,不管她是什麽身份,是否牽扯到前朝遺民民心穩定,殺她會否使天下議論——她也必死無疑。大兄再是寬仁優容,赦不及此毒婦。”

簡而言之,王氏殘殺奴婢太多,今天伏傳不處置她,他日謝青鶴也要來殺了她。

以罪行顯戮於市,理直氣壯,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背鍋。

“新城翁主何辜?”伏傳問。

新城翁主是已故小天子的妹妹,妘使和王氏的小女兒,今年只有七歲。

這個小姑娘落地就是郡主,妘使登基之後,她被封為公主,沒多久又晉為長公主。小天子被王琥溺死之後,她也受了驚嚇,從此變得癡癡呆呆,僥幸保住一條性命,封號也從長公主降為翁主。

說起來她是血統尊貴,享盡榮華,可她還未懂事就已癡傻,真正享受了多少尊貴?

“不管你今夜來見我是想跟我‘說道理’,還是擔心我厭棄你,日後會尋機敲打、剪除你,我該說的話都開誠布公地告訴你了。此前你我沒機會詳談,我若以今日之事苛責不放,是我不教而誅。你是阿父舊臣,在王都潛伏多年屢建奇功,也盼此後能與我同心竭力,不負阿父囑托。”伏傳說。

滕晉才真正明白自己是馬屁拍馬腿上了。

雋小郎君不是沒成算,不是沒顧及到,他全都知道。只是想法光明正大,不稀罕蠅營狗苟。

而且,伏傳這番話說得軟硬兼施,還給滕晉吃了一顆定心丸。

重點就在“不教而誅”四個字上。

從前滕晉是在陳起手底下幹活,他所有的行事做派都要迎合陳起的想法。陳起是個好面子的人,很多醜事壞事他再想做也不會明裏吩咐,全靠底下人跟他的默契。滕晉才會養成這樣的小意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