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第6/7頁)

蹲下身,那常年握筆略有點兒畸形的手指,將花盆一托,扶正了,擺到道邊兒去了。

家裏唯一的老仆錢翁這兩年身子不大好。

當初抄家的時候被人推了一跤,落了病根,已然不能再下床。

俞峻找了半天這才在角落裏翻出個木盆來。

家裏本來就沒什麽東西,多是布衣瓦器,抄家的時候嫌棄寒酸基本沒帶走,但也摔碎了大半。

挽起袖子,打滿了水,將帕子放在木盆裏浸透了。

絞幹了帕子,俞峻這才坐下替錢翁擦臉,擦手。

完了,又去幫他脫鞋。

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剛碰上鞋面,錢翁就睜開了眼。

和當初在越縣時那副中氣十足,必溜必辣大罵“三妮兒你個敗子”的小老頭兒不同,這一年的功夫,他老得飛快。

俞峻只看了一眼,心下便知曉他時日無多了。

錢翁睜開眼,看到了是他。

動了動唇:“回來了?”

“回來了。”

俞峻頭也不擡,親自幫老仆脫下了鞋襪。

熱毛巾覆在後腳跟,錢翁操勞了一輩子,腳後跟皸裂,腳皮厚,不使勁兒很難擦幹凈。

錢翁點點頭:“回來了好,回來了好。”

又問:“還回去嗎?”

擦完左腳,把毛巾放進盆子裏搓了一把,絞幹凈了擦另一只。

俞峻:“回去。戶部那兒的爛攤子我不放心。”

人活在世上,不能光靠這一口意氣活著。

如今國事未定,他若是為了這一口意氣,辭官遠走,到頭來苦得還是百姓。其實他也知道,他不是那個必須的,離了他,這個龐大的帝國依然照常運轉。

不過是在這位子上做得久了,不放心。

錢翁苦笑著捶了把大腿:“三妮兒你從小就有主意,性子又傲,個犟驢,我勸不動你。”

“聖上信你,太子也信你,你回頭記得跟陛下道個錯兒,等陛下氣消了,也差不多啦。”

俞峻幫他穿上了襪子,套好了鞋:“知道了。”

“人老了,你看現在倒好,讓你這個主人家伺候我這個老不死的賤奴。”

俞峻聽聞,不發一言,站起身端著木盆走到花台子裏倒了,這才開口說:“這幾天不回,這幾天在家陪你。”

“我知道你戀家。當初你爹娘兄弟走得早,留你一個,不過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如今老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了。”

錢翁闔上眼,良久才嘆了口氣:“我要是走了,三妮兒,你也別太傷心。”

錢翁這病來得兇險,本來年紀就大了,又在抄家的時候傷及了根本,這半年來,為了他上下奔走,忙得心力交瘁了。

陪著錢翁說了一會兒話,夜色深了,俞峻這才回到書坊,翻了半天,找出半截拇指大小的蠟燭點燃。

等蠟油化了,滴了一滴在桌角。端著蠟燭往蠟油裏一摁,略一使勁兒,牢牢地黏了上去。

這才一邊兒翻開賬本,一邊打算盤,核驗著這半歲以來戶部的賬本。

忙活了一宿,到半夜的時候這才擱筆歇口氣兒。

望外一看,外面燈火通明,恍若白晝,俞峻這才猛然記起來今天似乎是元宵。

目光微微一閃,眼裏頓時流露出了一氣兒復雜。

許是年紀大了,當年沒想過成家立業,如今對著這頹敗的小院,竟也久違地嘗到了點兒孤寂。

月色如霜色落滿了鬢發,映在墻上的人影兒被風一吹,一晃,如有兩個。

寒夜漫漫,寥落冷清,更深漏重,形影相吊,若有個妻子在家裏幫襯,倒也熱鬧些。

當然也只是想想,他打小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對著這一面素壁,到底是習慣了,若多一個人在家裏反倒不舒坦。將腦子裏這些烏七八糟的念頭趕了出去,又繼續執起筆,神色極其平靜,不動一點兒感情。

那點淡漠的印象就被月光鐫刻在了素壁上。

直到三日以後,終於被打破了。

三日後,俞峻送了錢翁的終。

從幼年喪親,到如今又成了煢煢孑立的一人。

也是這一日,宮內的大殿裏,梁武帝陳淵難得問起了俞峻的消息。

“俞峻他怎麽樣了?”

司禮監的另一位秉筆太監黃芳忙躬身回話:“俞峻他什麽也沒說。”

梁武帝頓了一下,笑道:“這是你幹兒子說的?什麽也沒說?”

又問:“他沉得住氣麽?”

梁武帝語氣古怪,黃芳一時遲疑,拿不定喜怒,沒敢回話。

這一愣神的功夫,梁武帝便開口道:“好、好!他竟如此能沉得住氣,既然如此就給我下了他這烏紗帽,剝了他這身官服,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這一生都別給我回京!!

黃芳心裏一驚,瞥見梁武帝這憤怒的模樣,慌忙跪下來,本來就不知道說什麽,如今更只是跪著,不敢多說一個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