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倫敦1881(2)

走在寬闊的街道上, 高聳的倫敦塔和繁忙的聖凱瑟琳碼頭映入眼簾。不過,著名的倫敦塔橋還沒建成。泰晤士河水道繁忙,無數帆船和汽船來來去去, 濃煙彌漫, 給河對岸的工業區罩了一層明顯的灰霧。

徐建寅學著街上的英國紳士, 走在女士右側。一輛馬車橫空駛來,他想學別人伸手護花, 那手別扭得不像是他的, 拐出八道彎,就是不敢碰她腰。

要不是從小認得她, 知道她秉性, 他還真不敢這麽開放,肯定得給她也叫個馬車。

正糾結, 忽然胳膊被她大力一拉, 護到路邊。

“徐大人, ”林玉嬋拖長聲音,“小心馬車。”

徐建寅:“……”

他看到林玉嬋竟然徑直往那汙染嚴重的地方去, 心中打鼓。隱約憶起當年頭腦一熱, 跟著她夜奔修船的一幕, 覺得自己依舊是那個聊齋裏遇到女妖的書生。

“哎, 林姑娘,你是不是有辦法了……”

“夫人”叫不出口, 聽說她依舊未嫁, 只能叫姑娘,舌頭都打結, 覺得好像平白高她一輩。

林玉嬋回頭一笑:“你帶相機了?”

徐建寅點頭。遊歷歐洲這麽難得的機會,當然要隨時拍照。

“有隨從?”

徐建寅指指身後兩個印度大漢, 是公使館雇傭的保安,方才等在餐館門外。

林玉嬋點頭,信步走入街邊一個酒館,問幾句,又拉住一個賣花的小童。

就這麽問了幾個人,問出一個地址。然後她左右四顧,找到一個街上矗立的“Metropolitan Railway”(大都會鐵路)牌子。

徐建寅眼看她半截身子入地,眼睛都直了:“儂真是第一次來倫敦?儂曉得這底下是什麽?”

“地鐵嘛。”林玉嬋走下台階,雲淡風輕地笑,“少見多怪。”

徐建寅張著嘴。他自己來倫敦多少次了,沒敢往下走!

她輕車熟路找到Harrow-Baker St.(哈羅-貝克街)線路,摸出硬幣買票。等那嗚嗚作響的蒸汽機車飛馳而來,停在寬大的隧道裏,她很自然地跨上去,扶住扶手欄杆。

徐建寅伸手招呼那倆印度保鏢。雖然是頭一次坐地鐵,總要裝出一副很熟的樣子,不能讓女人家比下去。

地鐵如蜿蜒的長蛇,吭哧吭哧停了兩站,林玉嬋下車,鉆出地鐵管道。

徐建寅無語:“走走就能到……”

她任性道:“體驗一下嘛。”

當年她摔在廣州亂葬崗的時候,絕對想不到,這輩子還能有坐地鐵的那一天……

聖吉爾斯(St Giles), 倫敦中心最臟亂差的貧民窟,擁擠,發臭,汙水橫流,滿地垃圾。缺牙的妓`女踢開老鼠,當街招徠顧客,骨瘦如柴的小孩叫賣明顯是偷來的鞋帽。

徐建寅來歐洲兩年,所見皆是光鮮整潔的大樓、禮貌優雅的紳士淑女。頭一次看到西方國家如此不堪的一面,驚愕得合不攏嘴,遲疑低頭,看著自己嶄新的皮鞋。

還好,林玉嬋沒帶他往裏去。花幾個便士找人打聽,敲開貧民窟邊緣一間破舊公寓的門。門口的信箱爆滿,看起來都是各種賬單。

“Mr. Lay?”她朝裏面喊,“占用您五分鐘。”

門內幾聲憤怒的咆哮,聽聲音是個老年英國男人,“滾開!別來煩老子!”

林玉嬋:“大清朝廷派人帶來問候。”

罵聲停了。隨後門開。

徐建寅看到一個胡子花白的英國人。他面容暴躁,身上的西裝至少十年沒換。胡子打著結,鞋子敞著口。屋裏陳設簡陋,桌上的茶漬凝結成暗棕色。唯有墻上掛著一個陳舊的頂戴,褪色的花翎被蛀得只剩個光杆,邊緣爬著蟲子。

前大清皇家海關總稅務司李泰國(Horatio Nelson Lay)站在自家門口,驚愕地打量這兩個陌生的中國人。

“你、你們……”

他二十年沒說漢語,卷著舌頭,茫然地搜刮腦海裏的零碎字詞。

林玉嬋招呼徐建寅湊近,快速小聲告訴他:“李泰國卸任後,輾轉回了英國。我聽說他投資失敗,如今一貧如洗,身陷好幾個官司。”

算起來,她跟赫德的上下級緣分,還是從謀劃頂替這位剛愎自用的李泰國開始的。當時李泰國負責購買阿思本艦隊,手伸得太長,堅持要染指大清海軍建設,以致被朝廷猜忌,被赫德趁虛而入,頂了總稅務司的位子。

不過直到今日,林玉嬋才第一次見到這位遠古大反派的真容。

周圍街坊都知道他,都知道有個曾經在遠東當中國官、如今卻連個面包都要賒賬的怪老頭。她沒費多大力氣就打聽到他的住址。

她禮貌一笑,像模像樣地給李泰國請安,告訴這位潦倒落魄的老爺子,大清公使館派人來給他拍攝一張資料照片。作為酬勞,他可以拿到五先令。

李泰國斜著眼看她,大概不明白短短二十年,清國公使館怎麽開始招女官。良久,粗聲說:“一英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