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第3/3頁)
蘇敏官略帶好笑地看他一眼。早上還警惕地不吭聲呢,立場變真快。
但阿福的臉色復雜了一瞬間。蘇敏官看在眼裏。
“阿福哥,我是不是給堂裏惹事了?”他半跪,整理那個破舊的小神龕,把各種牌位恢復原狀,儼然當年那個小老弟的語氣,“你說該怎麽辦?”
阿福畢竟有多年跟美國資本家打交道的經驗,顫巍巍站起來,嚴肅道:“六七年我在內華達,大夥也是和白人老板起了沖突,動了手,停了工。當天晚上,一夥同樣修路的愛爾蘭爛仔喝醉,摸到中國人的帳篷裏尋釁,打死一個人,這次罷工便沒成,參與的反倒被鞭打一番。我一直懷疑,是美國老板指使愛爾蘭佬,給我們一個教訓。”
蘇敏官點點頭,神色漸漸凝重。
“這次咱們也得有所準備。”
阿福咧嘴笑,指揮幾個華工搬開帳篷中的鋪蓋。底下赫然藏著兩根帶倒鉤的鋼棍,不知從什麽建築材料上拆下來的。
“這不夠。”蘇敏官立刻判斷,“最好有槍。最好是方才那幾個爛仔用的來復獵`槍,威力夠大。還有,咱們得給他們鋪點障礙。這裏有炸`藥嗎?”
……
幾個洪門遺老討論起“武裝抗爭”的細節。林玉嬋插不上話,只能靜靜聽。
她想起後世歷史書中對於“築路華工”的印象:他們任勞任怨,從不反抗,安於極低的薪資,以至於被白人憎恨,認為中國人搶了屬於他們的工作……
其實也不盡然。在零星的鐵軌工地上,抗爭從來沒停過。只不過,這些沒受過任何教育、自身健康都難保的底層工人,從來鬥不過經驗豐富的鐵路大亨。
資本家引進黑人勞力,挑唆愛爾蘭工人鬧事,挑撥種族互鬥,自己坐收漁利。甚至為了鎮壓罷工,不惜讓華人流血。
華工勤勞踏實,技術過硬。資本家為了利益,是舍不得把他們全部開除的。偶爾華人有反抗,他們選擇殺雞儆猴,用某個倒黴鬼的血和命,換其他人聽話復工。
反正欺負華人零成本。沒人會起訴,沒人會報案,他們的祖國不會萬裏迢迢地派軍艦來替他們報仇。
這裏是美國人的土地。鬥爭環境比上海租界、比“大豐紗廠”還要嚴酷得多。
廚工阿羨叮鈴鈴搖鈴。阿福拍手,華工們三三兩兩地挪過來。
阿福咳嗽,大哥大一樣招呼她:“敏官,還有這位林家妹妹,吃點自家飯吧。”
鐵路公司給工地斷水斷糧,華工們自掏腰包,從附近村莊買來廉價玉米渣。阿羨把它們煮成粥,還不知從哪弄來蠔豉和菜幹,勉強拼湊出一點廣東菜的滋味。
林玉嬋猶豫。蘇敏官使個眼色,讓她坐下來一起吃。
這一點點珍貴的食物,都是華工們用血汗錢換來的。然而若推辭,就顯見外了。
林玉嬋自己也是底層出身,對這些糊糊渣子完全不抵觸,笑著謝了,席地而坐,端個碗。
阿福和眾華工明顯地高興起來,低聲議論:“敏官有錢不忘本。找個妹妹也是好人。”
林玉嬋趁機說:“敏官今日揍了那兩個白鬼,明日勢必有人再來找麻煩。大哥們的飯我也不能白吃,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阿福忙正色,道:“妹妹,知道你有錢,但我們不要錢,只是要給自己爭一口氣。人在異鄉,一切不可沖動。我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萬不能再連累你等年輕仔女啊。”
病痛放大了他的倔強。他說完這句話,眉毛一豎,大有“你敢砸錢咱們就絕交”的意思。
林玉嬋只得無話,抱著碗喝了幾口玉米粥。
玉米渣粗糲無比,蠔豉的味道也有點怪,混在一起的顏色更是難以言喻。不知怎的,讓她想起當年在德豐行當牛做馬,被人刁難,給她喝滿是口水的剩粥……吃到一半,讓她倒馬桶……
明知不該,但一瞬間忍不住腸胃翻滾。她掉頭跑出幾步,一肚子玉米粥都吐在堆疊的枕木上。
喉嚨熱辣辣,臉上火燒,心裏慚愧不已。難道這就是“由奢入儉難”,她明明沒那麽矯情啊!
蘇敏官追到她身邊,遞上熱茶,輕聲問:“不舒服?”
她搖搖頭,用茶漱口,滿是涕淚的回來,只覺得好容易跟阿福他們套上的近乎,現在估摸又要有隔閡了。
正要道歉,忽然,那個懂點醫的華工阿雙仔細打量她。
“妹妹生病了?這幾年,大夥的頭疼腦熱都找我來看。你若不嫌……”
林玉嬋無力地伸出一只手,給那赤腳郎中搭上,抱歉地笑道:“剛坐了個把月的船,有點虛……”
赤腳郎中阿雙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咧開一嘴因壞血病而流血的牙齦。
“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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