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阿福叔是被販來的豬仔, 已來了十多年。”梁羨亢奮地攀過一道矮墻,抄近路來到位於使命灣(Mission bay)的在建火車站外圍,一邊興奮地說, “他說他在廣東是洪門大佬, 行九的守口, 造過反,殺過官, 我們開始都不信。但是這回吊索斷, 他被鋼軌砸,痛得要死都一聲沒吭……”

蘇敏官忍不住提醒:“行九的守口算不上大佬。”

“反正是很厲害的人……”

梁羨忽地住口, 困惑地回頭, 仔細打量蘇敏官的容顏。

“不對……阿福叔說,洪順堂金蘭鶴, 留著大胡子, 是個虎虎生威的好漢, 今年應該高壽五十九……你多大?有三十歲嗎?”

林玉嬋難以置信,一下子串起諸多往事, 全明白了。

輕聲對蘇敏官耳語:“我們在廣州救豬仔時, 那裏面有洪門兄弟, 但是不多。”

“因為很多人已經提前被販賣出洋了。”蘇敏官快速接話, 眼底閃著同樣振奮的光,“秘魯、古巴、美國。哪裏都有。”

他們倒在半途, 沒有看到起義最終的結果:那個蓄著大胡子、虎虎生威的金蘭鶴未能帶領同仁們闖出新的天地。他以身殉道, 被官兵割了腦袋,死不瞑目地注視著一幹倒下的兄弟們。

梁羨帶路, 拐過一座山坡,凹陷處搭著一排白色小帳篷。

那就是華工的住所。而白人工程師和監工們則住在火車車廂裏。

美國東西鐵路動脈已經完工, 但還有不少分支路線還在修築當中。加州的烈日和崇山峻嶺當中,仍舊遍布無數華工的身影。

罪惡的剝削依舊在持續。

林玉嬋猶豫片刻,跟了上去。反正火車沒票,陳蘭彬決定先行設立籌辦公使館,留洋學童們還在舊金山旅舍。旅途勞累,都在補眠。

少她一個幫手,應該不是問題。

蘇敏官掀開一個帳篷,裏面一股餿米飯的味道,鋪蓋上黑棉絮裸露,躺著幾個幹瘦的人。

他容色微動,辨認許久,輕聲叫:“阿福哥。”

華工陳阿福欠身,突然吃力地爬起來。他的胸前用紅繩串著一截黑乎乎的南瓜柄,蕩來蕩去,顯得很可笑。

“敏……官?你長這麽大了?我以為你們都……”

十余年未見,上一次分別,還是在兵禍綿延的廣州。蘇敏官還是個未來得及燒香拜祖、不怎麽聽話的後生仔。

阿福哭得像個孩子,淚水順著臉上的褶皺溢出來,嗚咽著詢問一個個人名。蘇敏官一一作答。大多數已不在世。

阿福擡手,想摸他腦袋,胳膊卻沉重地擡不起來。蘇敏官這才發現,他的雙手發黑,赤`裸幹枯的雙腳腳趾也是反常的灰黑色。發著燒,滿身虛汗,是感染後敗血症的症狀。

“我沒事啦。”阿福虛弱笑道,“被鋼軌砸傷了,看過郎中,養一陣就好了。你坐,你坐!”

蘇敏官狐疑問:“看的什麽郎中?”

阿福得意地指著身邊一個皮包骨華工:“阿雙被賣豬仔前,在澳門跟著師傅學醫的!唔,鐵路公司也派人送了藥,很管用,不要緊!”

被點名的阿雙憨厚笑笑,卻在阿福轉過臉的時候,朝蘇敏官微微搖搖頭。

蘇敏官垂下眼,不說話。

林玉嬋檢查阿福枕邊幾瓶西藥,皺眉,發現是含鴉片的止痛藥。

阿福說,他們是被狗官和奸商勾結,塞進船艙,賣到美國來的。一艘小帆船擠了四百人,三個月後靠岸,只剩下一半,剩下的病死餓死,陸續拋入海。阿福機靈,上船前在地上撿了個南瓜。在饑餓幹渴到極限的時候,幾口幹癟的南瓜肉續了他的命。到了美國,他把剩下那截南瓜柄掛在脖子上,當做護身符。這南瓜柄保佑他逃過了無數次雪崩、塌方和滑坡,成為中央太平洋鐵路幸存華工中資歷最老的之一。

林玉嬋想起多年前在豬仔籠中救出的人——何偉誠當時也幹枯得像一具死屍,還好撿回一條命,之後再也沒有胖起來;而阿福當時的情況定然也相似,只不過他連喘息休養的機會都沒有,到了美國就開始勞作,純粹是一點點消耗生命,能堅持到現在,也屬奇跡。

當時跟他一條船運來的豬仔,活到現在的屈指可數。

阿福指指外面。一片挖出來的小坡上,讓人放了幾片木牌、一個木雕的關公像,地上一個大坑,旁邊擺著一個盛了幾粒米的空碗,一盤幹鹹魚,幾枝煙頭。

其中一個木牌上,用毛筆寫著缺筆少畫的三個字:洪順堂。

這就是華工們的移動神龕和牌位。逢年過節,想家了,想阿媽仔女,想跟哪路神明說句話,就沖著地上的大坑喊一聲,把自己的願景傳到地球對面去。

修鐵路費命,又在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能順利活著就很不容易。要不是這次資本家剝削得太狠,安於天命的華工是萬不敢起來反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