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灰雲下的汽笛聲震耳欲聾, 船首劈開灰色的水面,上海至舊金山的長途客輪在陰雨中啟航。

清朝第一批留美學童踏上征途。和它在歷史上的重大意義相比,這一天顯得無比平凡。

男學童的父母已和朝廷簽訂生死狀, 約定出洋十五年, 業成後回國差遣, 不得私謀生理;其在洋在途,如有天災疾病等不測之事, 各安天命, 不予補償……

骨肉分離,碼頭上哭聲一片。留學事務總監督容閎——同時任清政府駐美副公使——不住鼓勵:“抱一抱你們爹娘。老鄉, 抱抱你們的孩子。親親小臉蛋。再回來時就是大小夥子啦。”

但中國的家庭裏並沒有擁抱和親吻的習慣。不論多麽依依不舍, 父親們只是噙著淚,板著臉, 訓斥自己的兒子在外不許忘本;孩子們只是下跪, 一遍遍朝父母磕頭。

輪船啟航, 船舷兩側巨大的明輪開始轉動。孩子們收了淚,興奮多於害怕, 拼命朝岸上揮手。

林玉嬋也催促身邊女孩:“揮手!揮手!”

女孩子大多沒有家人, 但來送行的也不少:孤兒院的嬤嬤保姆、奧爾黛西小姐、郜德文、還有一個保良局董事、還有無數林玉嬋的熟人……

孩子們看著那漸漸遠去的外灘繁華, 也高高興興地瞎揮一氣。男童女童的笑聲很快混在一起。

業余攝影師容閎特地買了最新型號的德國相機, 給這劃時代的一幕留影紀念。

同行的翰林陳蘭彬——留學事務總監督、同時兼任駐美公使——連同幾個文書官員,正跪在甲板上, 朝京城方向磕頭。見狀趕緊原地起跳, 搖著白胡子,像個操心的私塾老先生:“喂喂, 男女授受不親,分開點!”

朝廷當然不放心容閎一個假洋鬼子獨自引領留學事務, 於是曾國藩在世時,特調刑部主事陳蘭彬做總監督,負責學童在美期間的中文和道德學習。也算消除一下來自舊學派的阻力。

容閎趕緊打圓場:“都是十歲上下的孩子,何必管那麽多!這船上多是洋人,幾十雙眼睛看著咱們,咱們可不能顯得太古板,讓人笑話,說咱大清國不是要派幼童出洋麽?怎麽還那麽守舊呢?”

陳蘭彬沒話,嘟囔兩句,活像私塾先生管不住孩子。

等到陸地看不見,輪船開始在海浪中顛簸。在風雨交加的日子裏,孩子們失卻了最初的新鮮感,開始集體狂吐,房間裏倒得七葷八素。

好在林玉嬋有所準備,特地空了個箱子,全帶上緩解暈船的薄荷油、腌漬蘿蔔、陳皮話梅、醋浸嫩仔姜之類,一日之內被孩子們搶了個空。她本人榮升船上最受歡迎乘客,沒有之一。孩子們見了她主動鞠躬,恭稱女先生,還給她唱歌。

林玉嬋覺得自己以前跑生意出差多,早就習慣了水上交通。沒想到等這些救命東西發光,她自己也開始狂吐……

碧波無垠,白浪翻滾,太陽、烏雲和繁星交替主宰著世界。有時候林玉嬋憑欄吹風,覺得這世界盡管變化飛快,但這亙古不變的單調風景,才是地球的常態。

快一個禮拜之後,學童們首先適應了海上生活,開始在船上嬉戲自若,試吃各種西餐餐點。由於都受過“幼童出洋肄業局”的嚴格訓練,十來歲的孩子,比大人還禮貌討喜,又都清秀靦腆,引來同船洋人的交口稱贊。

不過偶爾也有事故。這日林玉嬋正在餐廳用餐,十八歲的黃鵠匆匆趕來,很穩重地叫她:“姐。”

黃鵠是女童中最年長的,理所當然成了十五個女童裏的頭。她已在上海讀了一年的教會護理學校,教師皆言她有做助理醫師的天分。

林玉嬋問什麽事。黃鵠很淡定地說:“林翡倫和詹天佑打起來了。”

林玉嬋:“……”

雖說她早就知道,這艘船上的男孩們都是未來的各界大佬,但現在在她眼裏都是小屁孩!不能慣著!

當即氣勢洶洶地去拉架。

不過到了才知道,沒她想得嚴重。林翡倫嗜吃甜品,詹天佑提醒她小心蟲牙。林翡倫以為他是覬覦她手裏的蛋糕。詹天佑覺得自己好心喂狗。倆孩子話不投機,當即決定效仿西洋,來一場決鬥。

兩人年齡相仿,女孩反而發育快一些,高出半個頭。詹天佑反而顯得白嫩瘦弱。等林玉嬋趕到時,決鬥已經變成林翡倫的單方面吊打。

“翡倫,回來!”

林玉嬋不拉偏架,嚴厲喝止自己的便宜閨女。

林翡倫從小有點怕她,不情願跑回來。

“道歉。”

林翡倫苦著臉道歉,嘴一癟,要哭。

“姐,你怎麽也偏袒他們男生啊……”

林玉嬋神色一動。怎麽叫“也”?

容閎大概不會偏心。但在隨行的總監督陳蘭彬、還有幾個漢文教員心裏,這些男女學生的分量完全不同,自然會有差別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