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十九世紀的台球和現代還是頗有區別的。林玉嬋覺得自己手裏的球杆沉重得很, 不知是什麽木材做的。台球桌並非石板,而是木質,邊緣也沒有橡膠擋板, 而是全木。杆頭鑲嵌大理石, 而台球本身也不是塑料材質, 似乎是象牙制成的。
自然也沒有那種方塊形的巧克粉。林玉嬋摩挲杆頭,雖然自己很久以前打過幾場, 但這一次應該不太容易。
好在台球廳也是今年才在上海開起來, 來光顧的洋人也都是半吊子,圖個社交樂趣。
幾個年輕小夥子起哄, 殷勤給她擺好球, 七嘴八舌地跟她講了規則:白球和黃球分別是雙方的主球,另有一紅球, 按照擊打和落袋順序, 獲得不同的得分。
台球俱樂部開張幾個月, 來過屈指可數幾個女眷,從來都是坐在一邊喝茶飲酒, 欣賞自己男伴的英姿。今日頭一次有女人下場, 還是個中國女人……
沒有相關規定。俱樂部也是要營業的, 不會煞風景地把她往外趕, 就當看個樂。
露易絲小姐忽然覺得身邊有點安靜。一擡頭,半數的男人居然都去圍觀一個台球桌, 興奮地竊竊私語。
露易絲小姐不滿地拽了拽洋裙肩帶, 扭著步子也去看熱鬧。自然有人給她讓出最好的位置。
往裏一看,她愣了——
只見方才那個落落大方的中國姑娘正挽起袖子, 俯身,像模像樣地持著台球杆, 盯著那象牙做的白球,用力推出一杆。
嚓!
白球仿佛被扇了個耳光,不情願地滾兩下,目不斜視地和旁邊的紅球擦身而過,哢噠,平坦地落到袋子裏。
零分。
周圍一陣壓低聲音的哄笑。
“這個中國小姐不會打台球,還非要試。”
林玉嬋也有點錯愕,臉微熱。
雖然她在二十一世紀也沒打過幾場,但這十九世紀的台球,手感也太不一樣了吧!
不說別的,單是大理石杆頭和象牙球相互碰撞,就無比的打滑,她又用力過猛,球杆整個偏了向,讓她使成了楊家槍。
沙遜大班微笑頷首,寬容地看了她一眼。
“美麗的小姐,台球應該這樣打。”
他俯身,隨意一杆,黃球擊中白球,然後是紅球,慢吞吞地滾了兩下。
“Canon!兩分!”
林玉嬋心裏有點後悔。台面的摩擦力也有點詭異……
蘇敏官擠開人群,給她解圍:“龍舟賽結束了,要去看頒獎麽?”
林玉嬋沉默片刻,笑著朝他搖搖頭。
“我需要一杯酒。”
小吧台上胡亂疊著些抹布毛巾。林玉嬋找出一張破了洞的麂皮手帕,管酒保要了剪刀修剪成小塊,用細繩牢牢栓在杆頭。又左右看看,地上豎著個寫酒牌的小黑板。盒子裏盛著幾根粗糙□□筆。
她彎腰拾一根粉筆,握在掌心。
華人酒保奇怪:“您這是做什麽?”
林玉嬋要了一杯幹紅做掩護,快步回到台球桌。
沙遜大班像看小喜鵲一樣看她,笑道:“還打麽?”
林玉嬋微微一笑,握著杆頭,手指輕輕摩挲。
打台球,沒有那方塊形的巧克粉,總覺得缺點什麽。
即便只是一截粉筆,擦兩下,也立刻讓她產生“我很厲害”的心理暗示,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一桌子象牙球上。
她背過手,把辮子挽起來,然後俯身,專注,瞄準——
啪的一聲脆響,杆頭正中白球下部,紅球落袋,發出一聲悶響。
“哇,三分!”
四周掌聲一片。
不算很漂亮的擊球。但好看的姑娘標準低,在人們眼裏已經算是超常發揮。
廳裏大半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人忽然認出她:“啊,您是領事館法庭裏那位……”
“替人打官司的代理,”林玉嬋也驚訝,居然有洋人不臉盲,隔了快一年還記得她,回頭問一句,“那位泰勒律師還好嗎?我記得他是多家洋行的法律顧問……”
“已經解雇了!”
好幾個人同時喊,然後哈哈大笑。
有人殷勤地給她端來剛燒好的烤蔬菜和烤肉片。林玉嬋微笑著搖搖頭,定神計算下一步路線。
林玉嬋依然弄不太懂計分規則。好在有專人代勞。蘇敏官在一旁幫她算分,把落袋的球擺回特定的位置,輕聲提醒各種合並得分的方法。
沙遜大班格外看了她一眼,迷惑了片刻,也學她的樣子,裝模作樣地用掌心摩挲杆頭,以為是某種幸運儀式。
然後一杆下去,黃球撞白球,也得了分。他得意四顧,朝露易絲小姐擠了個眼。
林玉嬋漸漸找到點感覺。她出杆越來越慢,每次擊球之前都要摩挲杆頭至少二十秒。圍觀者驚訝地竊竊私語。
“她在算角度!”
的確,包了麂皮的杆頭擦上粉筆末,手感粗糙,摩擦力正好,近似現代台球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