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天空中懸著一輪月, 月光破開烏雲,照亮海河泥灘上的西式古典洋樓,照進維多利亞式四柱床的帷幔裏。

酒店大堂裏傳來細碎的鋼琴聲, 順著鋪著地毯的走廊, 傳遞到萬籟俱寂的河灘上。彈奏者開始仿佛不太熟練, 試了幾個開頭,彈錯數個音符, 終於, 在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找到一首溫和的奏鳴曲調子, 磕磕絆絆地進行下去。

一個個音符揚起, 墜落,穿梭在無邊的黑暗裏。隨後, 絲絲細流匯聚成海。單音變成了和聲, 簡單的試探變成流暢的宣泄。曲調最激烈時, 爬升的和弦仿佛滔天的巨浪,琴手用生澀的技巧勉力駕馭著排山倒海的力量, 跌跌撞撞地爬過一個又一個高峰, 迸發出難以言喻的痛楚和歡愉。最後, 和弦自高音徐徐降落, 歸於靜謐,繾綣相依的幾個尾音, 從容而堅定, 蕩起夙願得償的漣漪。

許久,心滿意足的琴手蓋上鋼琴蓋。嗡的一聲輕響, 震醒了客房裏的人。

蘇敏官想起自己童年時代、去澳門度假時住的那個葡式花園庭院。他平生第一次坐船渡海,第一次來到充滿異國風情的廣場街道。那時正值洋人的耶誕節, 他逃出保姆的視線,沿著滿街星光點點的綴飾胡亂探索,新鮮的點心和玩具到處都是,教堂裏的嬤嬤搶著塞糖給他。他幸福得就像一只掉進糖果堆的小耗子。

直到他在某個洋樓裏喝到了Gemada——用牛奶和雞蛋調和的乳黃色飲料,撒著肉桂粉,香甜濃郁、冒著熱氣,一杯又一杯。他那時還不懂節制,喝得停不下來,全然不知那裏面其實摻了烈性的朗姆酒。

他不知道後來發生什麽,只記得那填滿整個身體的極度歡愉,眼皮下五顏六色的璀璨煙花,一個小男孩所能想象出的各種無所不能的場景,他在夢中一一體驗了遍……

恢復知覺的時候,他陷在維多利亞式大床的柔軟絲絨被褥裏,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四肢沉重,先前的事情一概忘記,只有那充實的狂喜感,混著一絲絲幸福的眩暈,清晰地留在他心裏。

如同現在。

蘇敏官睜開眼,靜靜凝視咫尺間的那張巴掌小臉蛋。

她整個頭幾乎陷在柔軟的羽絨枕頭裏,寧靜地閉著眼,圓潤的嘴唇上殘著水光,睫毛偶爾翹一翹,拂那枕頭上繡的紅色薔薇花。

稀薄的夜色好似一層黑色的輕紗,把她的肌膚襯得蒼白而光潔,好像海邊一枚遺珍貝殼。

全然不似幾個鐘頭之前,那櫻桃似的緋紅一片,一直染到脖頸鎖骨,連眼角滑出的淚似乎都染了紅……

一開始她還雄心勃勃,覺得他雙手被銬著就能為所欲為。籌謀了半天,還沒來得及作威作福,就引火燒身,最後把自己給賠進去。

都那樣了,還倔強硬撐著,眼睛睜得大大,咬著嘴唇不肯出聲。

他直到那時才知道,那樣好強的姑娘,打不倒、捶不碎,遇事從來留著三分清醒,老成得不符她年齡的女孩子,原來她也會失去理智胡言亂語啊。

也會突如其來地哭呢。

也會在山窮水盡之際,很沒面子地出聲求饒啊。

聲音還那麽好聽。

蘇敏官悄悄勾唇,給她拉上兩寸被子,蓋上那伶仃的瘦肩膀。

她確實需要養一養。兩個月的圈禁,兩個月清湯寡水的飲食,她身上完全沒了肉,野心和實力根本不對等。他雖然枷鎖在身,但在那種場合下,其實也沒太大區別。

總之,蘇敏官頗覺勝之不武,良心很難得地痛了一下。

當然他自己也未必是發揮得盡善盡美。但一覺醒來,他腦海裏只剩她那雙熱烈的眸子。至於那些不太完美的細節,出過的醜……作為男人,當然就自動過濾掉了。

他從腹中生出蠢蠢欲動的熱度,輕輕撫她額頭發際,把那亂蓬蓬的碎發捋直,抿到一個方向。然後,愛不夠,忍不住輕啄她額頭。沒醒。

他手臂有點麻。雙手並用,悄悄從她頸下抽離。她在軟綿綿的枕頭上彈了兩下,唔唔兩聲,還是沒醒。

果然是累慘了。

蘇敏官無聲起身,打算給萎靡的壁爐添點柴。

還沒下床就發現,他沒衣服穿!

全被她剪了!

他悲憤地鉆回被子裏。適才那點憐惜之情飛到九霄雲外,就想把這可恨的小混蛋再教訓兩個鐘頭。

枕頭裏,寧靜的睡顏依舊,那淡紅的唇角卻忽然抽了一下。

她在笑!

數秒後,林玉嬋忍不住,閉著眼睛樂出聲。

“別急,我也沒有幹凈衣服……回頭叫人去買……嘻嘻嘻,不過現在大家都還睡著,你且忍忍,嘻嘻嘻……”

蘇敏官板著臉,覆到她上面,一字一字提醒:“我沒錢。”

“我有……哎,養男人真費錢啊……”

他簡直氣哭。這姑娘去北京轉了一圈,別的沒學好,真當自己是太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