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胡鬧, 簡直小兒女胡鬧!”

“膽大包天,膽大包天!”

“簡直視法律為兒戲!”

幾句話像炸彈,把個小小的休息室炸得硝煙彌漫。

“愛瑪, 我以為你是個乖乖的小淑女, 我以為每天藏在房間裏是讀書, 出門是去跟你的朋友們社交喝茶,我讓你回英國你不回, 我以為你是舍不得上海的天氣!你如實告訴我, 你究竟偷偷背著我——背著你母親——做了多少不該做的事!我把你母親和你帶來中國,是為了享受家庭相聚的天倫之樂, 不是為了讓你在蠻荒之地變成野蠻人的!我……我簡直要被你氣死了!我——堂堂報館主筆, 遠東聲名遠播的康普頓先生,他的女兒竟然背地裏如此不依本分, 搬弄是非, 欺世盜名……我、我簡直是白教導你二十年!”

康普頓先生發脾氣也發得很文雅, 壓著聲音,氣急之際還不忘糾正語法上的口誤。只有他眼裏那深深的憤怒和沮喪, 折射出他內心的極度失望。

康普頓小姐臉色蒼白, 縮在屋子一角, 跟方才那神采飛揚的模樣判若兩人。

“我……爸爸、我沒有……你認錯了……”

康普頓先生氣急反笑。到這時候了, 她還狡辯!

他早就懷疑這個E.C.班內特是他某個熟人的化名,為此排查了自己的學徒、同事、手下、甚至是好朋友的兒子, 始終卻沒發現蛛絲馬跡。

在開庭之初他就發現自己的女兒狀態不對。直到聽到馬清臣喊出一句“班內特小姐”, 其余人只道馬戛爾尼先生氣急敗壞,胡言亂語, 沒往心裏去;只有康普頓先生心裏咯噔一聲,盤桓心底的問號一下被掰直, 困擾他許久的一個疑問,此時忽然揭曉了答案。

當他把“班內特是個女人”的可能性納入考慮範圍時,答案簡直太明顯了!

康普頓先生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傻子!

“你一直在練不同的字體,我以為那是消遣時間。”康普頓先生指著女兒的鼻子,擲地有聲地斥責,“你往中國人紮堆的地方跑,跟我說是去做慈善。還有……還有,別以為我看不出來,E.C.班內特——前兩個字母是Emma Compton的縮寫,而你從小就喜歡看《傲慢與偏見》,那本小說的女主角就姓班內特……天哪,天哪,我早該想到的,你這些愚蠢的小伎倆居然能瞞我這麽久,幸虧我今天發現,否則若是讓別人猜出來,第二天就會成為比今日庭審更吸引眼球的、全上海的笑料!你簡直太讓我失望!你說實話,你這些目無法紀的本事,到底是誰教你的!”

康普頓先生氣哼哼地看一眼旁邊的林玉嬋,猜測,“是不是杜邦小姐一家!是不是那個博萊爾太太!”

拜刻板印象所賜,康普頓先生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懷疑身邊這個穿襖裙的中國女孩,而是猜了幾個法國家庭的名字。這些深受浪漫主義和自由思潮荼毒的法國人,不論男女,都經常會大放厥詞,發表一些匪夷所思的離經叛道之言論。

康普頓小姐慫成一個棕色的毛線球,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我們家不缺那點稿費。今天晚上你就回家收拾東西,”康普頓先生敲著手杖命令,“我給你買最早的一班船票回威爾士,和你的母親一起,到你祖母的農莊上好好過兩年日子。她上次來信時提到了一個年輕的醫生……”

“我不想回去……”

“我是你父親!我有權決定你的一切!沒有什麽可笑的法律可以幫你!”

康普頓小姐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裏流出。

她是衣食無憂的大小姐,被圈在小小一粒遠東明珠之中。就像一個生活在華麗城堡裏的脆弱的公主,旁人不讓她踏出城堡的大門,因為周圍都是險惡的泥潭和野獸。

她在書中讀到世間疾苦,葉公好龍地學會了平等和抗爭,也壯著膽子偷偷出門探險,以為自己是披荊斬棘的勇士。

但當平時疼愛自己的父親擺起權威的架子,破天荒地對她大罵出口時,她腦海裏的妙語連篇通通消失了,委屈和傷心像大海裏苦澀的鹹水,淹沒了這個纖弱而敏感的姑娘。

“對不起……我、我只是鬧著玩……但我也沒做錯什麽,爸爸……我只是想證明,女人和女人之間並非只能談論首飾和衣裳,我們也能做一些對社會有用的事……”

“你就是錯了!你對社會最有用的貢獻就是嫁一個好人!道理你都懂,你就是要跟我作對!為了滿足你那點可笑的出風頭的意願,全然不顧整個家族的體面!只要你一天不悔過,就別想出門!”

康普頓先生看自己的女兒哭得傷心,氣哼哼地站在一旁,狠下心不看她。

直到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

“先生,”林玉嬋冷靜地說,“先別忙著把你的女兒嫁出去。方才的庭審你全程目睹,你想讓她——哪怕是萬一的可能性——經歷馬戛爾尼太太的困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