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北華捷報》裏半數的工作人員都去參加庭審挖材料, 報館樓裏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華人門房看家,不敢攔他。

泰勒律師輕而易舉地進入大堂, 穿過印刷室、編輯室、一路闖進档案室, 腆著肚子命令裏面留守的實習生:“我要最近兩年的自由記者投稿信原件!——這是領事館法庭的命令!”

投稿信也不是什麽機密文件。實習生堅持了一會兒, 辯不過他,只好開箱子。

泰勒律師飛速分揀, 從如山的信件中, 找到了E.C.班內特的幾封投稿原件。

抽出來,比對字跡, 是一個人。

他激動得笑出聲, 仿佛從太陽穴吊起兩條無形的線,把兩個嘴角提得高高。

實習生追出來:“喂, 先生, 您不能帶走……”

泰勒律師置若罔聞:“我會還回來的!”

他一邊大步走, 一邊檢查這些珍貴的信件。E.C.班內特留下了收取稿費的地址。出乎意料,是蘇州河畔某華人船行, 名字他念不出來。

“讓中國熟人代收稿費……”泰勒律師看一眼懷表, 心想, “原來是個狂熱中國控, 東方主義怪胎,難怪她能結識那麽多中國女子。”

他叫來馬車, 把地址上的“義興船行”給車夫看。

車夫誠惶誠恐:“小的不識字。”

泰勒律師焦躁地踢他的車轅。好在路過一個懂漢語的教士, 幫他跟車夫解釋了目的地。

馬車飛奔。空氣中的每個分子似乎都是滾燙的。泰勒律師汗流浹背,不由扯開自己的領帶和襯衫扣子。

義興船行的門面平平無奇, 門口供著一個奇怪的神位。泰勒律師在租界裏居住數年,沒去過中國人的地盤, 今日身邊沒帶隨從,有點犯怵。

好在開門的夥計很友善,用半通不通的英文詢問:“您找誰?我們老板不在,要不先坐會兒?”

泰勒律師放下心,擺起洋人架子。

“把你們老板叫回來。我要問他一點事。”

夥計剛剛面露難色,別後腳步聲響,有人笑問:“我就是老板,您找我何事?”

泰勒律師回頭,看到一個穿淺灰色紗衫的年輕華人,輕快地跨過門檻,好似一陣風。

英文居然說得不錯。泰勒律師露出滿意的神色,從公文包裏掏出班內特的投稿信。

“這個人,你認識嗎?”他也懶得跟中國人寒暄,開門見山地問,“一個英國人——也許是英國姑娘,喜歡寫寫畫畫,嗯……年紀不大,脾氣大概不是很好,比較驕縱,喜歡空想……”

這都是他以自己的“筆跡學”造詣,推理出的“班內特”的性格。

蘇敏官接過因受潮而泛黃的稿紙,煞有介事地讀著康普頓小姐去年的投稿信件。

《蒸汽輪船處女航經受考驗,華人船運交出信譽滿分答卷》……

蘇敏官眼角一彎,想起許多輕狂的往事片段。

盡管鋪面裏通風良好,他的鼻尖還是沁出些許汗珠,好像剛剛從外面回來。他隨手拾起一把扇子,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扇著,那扇面的陰影時而落在他半邊臉頰,投下晦暗的黑影,卻擋不住他眼中那和煦的光。

泰勒律師看著他那春風化雨般的笑意,忽然莫名其妙想,這位班內特……小姐,不會是他的相好吧?

總之突破口肯定在這人身上。

“看懂沒有?”泰勒律師手指扣著沙發扶手,催促,“告訴我,寫這份稿子的小姐姓甚名誰,住在哪裏,是誰的家眷。我會給你報酬。我……”

他臨時想起來表達友好善意,補充,“……我想聘請這位小姐做我女兒的家庭教師,絕無惡意……”

蘇敏官嘴角一勾,眼中的笑意散去。

看這律師急匆匆地從領事館跑出來,又急匆匆地去報館……原來撒手鐧在這兒呢。

蘇敏官雖然沒在場,但通過一個在領事館當差的同門兄弟,一直關注庭審的動態。

雖然不知這律師因何對“班內特”起疑,但他查來查去,最終線索還是指向義興。蘇敏官早有準備。

他不動聲色,將康普頓小姐的手稿還了出去。

“寫這些東西的洋人我不認識,沒見過。”蘇敏官半真半假地說,“不過確有此人。每月會有個中國仆人被派來取稿費。”

泰勒律師挑眉毛。

不出所料。還得跑跑腿。

也不奇怪。若是太順利,他反倒會疑心有詐。

“既然是中國仆人,你一定認識。你多半也知道他主人家的住址。”他自信滿滿地推理,“把姓名地址給我。”

《北華捷報》上定期刊登居住在上海的外僑名單,連同職業、住址都詳細列出。這年頭隱私不值錢,也沒有洋人會為這事兒坑蒙拐騙。多虧有這份不斷更新的名單,外僑們得以社交、聯誼、合作,形成緊密的社區團體。

只要有一個關鍵詞,哪怕一個街道名稱、一個姓氏……這人的身份就不難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