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花生瓜子茶湯玫瑰露……”

一群中國閑人舍不得離開領事館, 自動圍坐在領館外面的馬路邊,豎著耳朵,捕捉裏面傳出的聲音, 猜測審案流程。

有小販趁機來兜售茶水飲料。

“給我來碗醪糟湯。”

一個穿灰色紗衫的年輕人遞去幾文錢, 端回一碗糖水, 坐得離人群遠了些,模仿著周圍人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神色, 不時往領館大門瞟一眼。

他從袖子裏摸出一張手寫便條。那是林玉嬋剛從窗子裏丟出來的, 寫明了今日庭審的時間安排以及出席人員名單。

他又看看遠處海關鐘樓上的大鐘表,時間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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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敞的領事館門廳內擠滿了人, 熱氣蒸騰, 顯得無比逼仄。

書記員打開門,宣布大家可以入座。

眾僑民一哄而入, 各自給自己找好位置, 分辨席間的名牌。

“大法官洪卑爵士……書記員……馬戛爾尼先生和他的律師……

馬清臣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 胡須梳得光可鑒人,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進入法庭。馬太太——郜德文走在他身邊。

馬清臣伸出胳膊想讓她挽, 都被她視若無睹。

走路的時候, 馬清臣還在低聲說話。

“親愛的, 非要鬧到這樣嗎?——雖然我之前有做得不對的地方, 但……看看,這麽多人都將目睹你的漂亮面孔, 太給我丟面子了!你們中國人的習俗, 女人不是不能輕易被人看到容貌嗎?來,聽我的話甜心, 咱們現在撤訴——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班內特肯定是你指使的, 你暗地裏策劃了多少東西我不管——回家吧!我依舊愛你。等我升了官,賺了更多的錢,我保證把你那幾千兩銀子還回你的手裏,還加上利息……現在我真的拿不出那麽多……”

他的漢語水平本來就有限,這些話郜德文只聽懂兩三成。她也懶得費心破譯。她看著那張英俊的、口若懸河的洋人面孔,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她想起當初成婚時,那心頭撞小鹿一般的忐忑。洋人新郎倌出身高貴,穿著中式禮服,顯得無比瀟灑,看得她怦然心動。他還會說甜言蜜語,那些寫在最私密的話本裏都嫌肉麻的柔情小意兒,他一樣樣手到擒來,把郜德文一個初嘗愛情的大閨女迷得暈頭轉向。

華夷通婚極其罕見,但賓客們都很給面子,贊她“不畏世俗”,“敢為天下先”。更有甚者,把她比作王昭君,說她用婚姻帶給兩國友好與和平。

郜德文在緊張的同時,也生出了滿心的飄飄然,覺得自己選定了一條不尋常的路,即使嫁了人,也不會淪為一個平庸的女人。

現在看來,當時那所謂的“愛情”,原是建立在這些虛幻的榮譽感之上。當一切光環剝除,當她認識到男人的好皮囊下那些醜陋的缺陷,只覺得過去的自己,連同那些以為她覓得好歸宿的親戚朋友,都傻得夠徹底。

馬清臣還在絮絮叨叨,郜德文突覺厭煩,冷冷打斷:“就算你現在還錢也晚了。這些話留著對法官說吧。我累了。”

她從容入座。

由於郜德文不能獨立出庭,於是法庭在旁聽席盡頭單獨給她隔開一個舒適的座位,還準備了茶水和紙扇,表示對官太太的尊敬。

馬清臣低聲怒道:“好!那我們就一起丟臉吧!我不會讓我的律師留情面的!”

他轉向身邊的泰勒律師,低聲吩咐:“就按原計劃辦。”

這個幼稚的E.C.班內特,以為護花使者那麽好當麽?

泰勒律師是他高薪聘請的洋行法律顧問。他五官犀利,西裝剪裁犀利,胸口別著的鋼筆都比普通鋼筆犀利。他法律話術熟稔,在大英各殖民地打過幾百場官司。

他們已經準備充足,等那個班內特出場,直接盤問班內特先生是否對馬戛爾尼太太有非分之想。殺人誅心,把這班內特批倒搞臭,看陪審團向著誰!

馬清臣自信地往原告席上一看,有點懵。

眾人也交頭接耳:“那位護花使者班內特先生呢?為什麽沒有他的席位?”

雖然E.C.班內特先生並未真人露面,但沒人懷疑他的真實性。這年頭沒有發達的通信,也沒有聯網戶籍,長途旅行而來的英國僑民,有些護照上的名字都寫錯,到了租界也不用驗明正身,隨便登個記就能成為合法居民。

E.C.班內特既然是資深自由記者,真金白銀地收過報館的稿費。通過他發表的文字來看,是個如假包換的英國人。這就夠了。

他的文章小有名氣,今日的訴訟之舉有頗有中世紀的騎士之風。不少人旁聽就是沖著他來的。

“班內特先生昨天剛剛來信,說他感染傷寒,眼下正在香港休養。”書記員盡忠職守地回答,揚起手裏一封信,“他沒有雇傭律師,而是指派一位中國行商做他的訴訟代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