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中國人訴外國人, 妻子訴丈夫……瞧瞧,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連洋人都看不下去了。阿妹, 你這是要捅馬蜂窩啊。”

微微搖晃的船艙裏, 蘇敏官丟下一份報紙,故作不滿地看著她。

兩千兩銀子到手又飛了, 這丟臉事縱然她不願宣揚, 過幾天還是傳到蘇敏官耳朵裏。她拼著被他挖苦嘲笑,視死如歸地一擡頭, 正色回答:“我只是想討回我應得的投資。”

蘇敏官深深看她一眼。這個韌性出奇的姑娘, 不論被社會毒打得多痛,就算被一巴掌拍進閻王殿, 她也能就地刨土, 慢慢把自己往上推, 最後露出個狼狽的小腦袋,重新生根發芽。

換了他, 遭到這種強搶戲碼, 可能直接提槍上門了。她呢, 她有自己的風格。文明, 優雅,看似脆弱, 卻把野心和獠牙藏在後頭……像洋人一樣。

蘇敏官忍不住撩她的鬢角, 摸摸那軟軟的臉蛋。她這一口牙,咬人也很疼的呢。

林玉嬋笑他:“喲, 還有錢訂報紙呀?”

外資船商的價格戰打了幾個月,華人船商還有四家苟活。這四家船商結成聯盟, 守望互助,洋商一時還碾不死。

都知道這降價之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洋行做慈善一般,讓上海商民享受了幾個月的一折廉價船票,自己怕是很快也撐不住吧?

可不曾想,他們的現鈔竟近似源源不斷。外資銀行一路大開方便之門,把西方列強從其他殖民地掠奪的財富,源源不斷地輸送到這個小小的“戰場”之上。

有幾家華人船商求助於古老智慧,派人前去遊說,試圖讓分化幾家洋行的聯盟。但人家的聯盟是白紙黑字的合同,違約了賠巨款,且西方列強互相制約,誰都不敢輕易撕毀。

華人船運的客源流失得飛快。就連官員公款出行,也開始慢慢選用洋人船運,付一折兩折的價格,拿全價的報銷,省錢省得不亦樂乎。

蘇敏官也只能見招拆招,改革航路,令人簡化了華人買票的手續,出行前祭神,船頭設扔錢功德箱,所有客船加配廚房火灶茶葉,讓乘客們能隨時喝上熱茶。另外船上配通譯、文書,幫助乘客進行對外交涉、辦理復雜手續……

因著這種種照顧華人的便利,總算留住了極少數忠誠客戶。

至於他那置船、置地、擴張業務的一系列壯志,也只能暫時擱淺。

林玉嬋輕聲問:“訂中文的《上海新報》就夠了,大家上船看看報紙,也是個消遣。《北華捷報》那麽貴,又是英文,沒必要在船上配備吧……”

蘇敏官翻開報紙中的一頁,似笑非笑。

“我可以讓人解說洋人的文章,給大家說書解悶啊。”

翻開的那一頁報紙,半幅的版面洋洋灑灑,標題是《涉外婚姻,甜橙還是苦果?是什麽讓柔順的中國女人鼓起勇氣,和她深愛的丈夫對簿公堂?》

署名是著名的E.C.班內特。

在以感人的知音體敘述了那位可憐的中國太太的困境之後,這位嶄露頭角的新銳自由記者發文表示,自己會出面幫助善良的馬戛爾尼太太,讓她拿回屬於自己的一份嫁妝。訴狀已托人遞到大英按察使司衙門,請各位讀者靜候佳音。

“標題是你起的吧?”蘇敏官忍著笑,“那個大小姐肯定想不出這麽煽情的話。”

林玉嬋倒吸口氣,“你怎麽知道這次也是她……”

康普頓小姐秘密摻和其中,沒告訴過他啊!

蘇敏官無奈地看她一眼,起身將報紙掛回原處。

這麽明顯的事……也就康小姐自己覺得可以永遠瞞下去。

林玉嬋看著那份辭藻華麗的通稿,點頭承認,自己確實出了許多煽情的點子。

遂不好意思:“你把這事當笑料在船上說啊?”

蘇敏官微笑:“你不想早點拿回款子?”

林玉嬋和康普頓小姐商議出的策略,就是要盡量鬧大,讓全上海民眾都關注這個案子,給領事館施壓,以期早點開庭。

否則,像中國衙門似的,一個案子拖上一年半載,她可等不起。

林玉嬋被他說破意圖,知道他是在暗中相助,坦然笑問:“反響怎樣?”

“不好。”蘇敏官煩惱地對手指,“已經有三對乘船的夫婦半途吵架,回家掰扯嫁妝去了。我覺得自己好罪孽深重。”

林玉嬋小聲笑。

大英按察使司衙門主理洋人之間的訴訟。衙門有個高大上的名字,其實基本盤不大,每年接到的案子屈指可數,基本就是些勞資糾紛、小偷小摸、走私破產、酒後互毆之類的小事。

這一次訴訟涉及夫妻兩人,雖然案情上十分清白,但對於十九世紀的百姓來說——不論是中國人還是洋人——都是難得的一次年度大瓜。

E.C.班內特的檄文一出,傳遍租界華界,馬戛爾尼府上大門口天天都有好奇群眾經過圍觀,試圖以管窺豹。也不知自己要看什麽,有時候看見一身官服的馬清臣,有時候窺見高挑颯爽的馬太太,甚至只是看到府裏的一條狗,都能讓八卦群眾獲得極大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