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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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們怎麽也想不到,中國人竟而有如此根深蒂固的安土重遷的性格。那些在過去十幾年的太平天國戰亂中流離失所的幾十萬難民,盡管已經在上海安居樂業,有些已經奮鬥出不小的家業,但聽聞戰爭結束的消息,第一反應都是:回鄉!

賣房,退租,收拾細軟,拖家帶口,回鄉!

回鄉,回鄉!

五彩斑斕的肥皂泡被吹到極致,終於,“啪”的一聲,被這兩個字刺破了。

滯留上海的難民們組成返鄉團,成批成批地自租界中撤離,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那些從戰區逃至上海藏身的地主、官僚,急於趕回原籍,追查田產,反攻倒算;那些逃避戰火的下層民眾,也急於返回家園,重新謀生。

洋人地產商們如夢方醒,連忙叫停了如火如荼的造房工程。大批爛尾樓張著血盆大口,無聲地注視著民眾們一批批搬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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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逆匪清剿”的消息傳來,博雅公司的生意日趨清淡。因為不少供貨商和客戶,也都回鄉了……

林玉嬋令人催收貨款,賬面上留足現銀,放緩生產,給員工們一周放兩天假,不跟歷史的車輪作對。

整個城市似乎停擺了。除了一個地方。

義興船行各碼頭人員火爆,全都是買票搭船回鄉的客人。

不過這時刻也談不上什麽發財。上海灘所有華人船運,誰要是敢趁機哄擡票價,阻礙民眾的歸鄉旅程,莫說官府會幹預,激起的民憤就足夠把那喪良心的老板給噴死。

義興響應官府號召,緊急暫停了所有長途航線,縮減了大量貨運需求,所有船只運力都用來輸送難民回鄉。

這事洋人不管,只能靠華人自己的運輸業來辦。

“抱歉,林姑娘。”蘇敏官單手支頤,溫柔地看著面前的一紙合約,“你的茶貨運送單子,怕是得順延兩個月。我會按約定補足你的損失。”

他近來頻繁出差,今日更是淩晨剛剛抵滬,為了從幾個外地碼頭調度客船,以便滿足上海港日益增長的客運需求。

跟林玉嬋小別重逢十分鐘,別的沒說,先把貨運合約拿出來跟她談。態度專業得無可指摘。只是顧盼之間,眼裏似乎還帶著江面上的活潑水汽,偶爾撩起眼皮瞟她,眸子裏帶著有恃無恐的歉意。

林玉嬋笑了笑,很大度地說:“沒關系。反正我們最近也沒那麽多貨可運。”

蘇敏官撩起眼皮,目光有一搭無一搭地在她臉上逡巡。把她看得有點臉紅。

他忽然站起身邀請:

“出去走走?”

如今一下子清閑許多,林玉嬋居然一時間不太適應,腦海裏過了一下今天的日程,發現是博雅的放假日,這才欣然笑道:“等我換身衣服。”

上海已進入悶熱的梅雨季,走動幾步就出汗,體面人一天得換好幾次衣衫。

林玉嬋換了身淡青色輕紗長衫,肥肥長長的袖子,又拎了把傘,輕快跟上。

年輕男女並肩同行,如今在租界裏已不會引起眾人側目——仿佛一夜之間,租界內人口驟減,鱗次櫛比的民居商鋪大門洞開,道路兩旁丟棄著家什垃圾,街上根本沒幾個人。

一時間讓人有種奇特的錯覺,好像置身在某個經營不善、即將倒閉的影視城。

許多石庫門民宅門口貼著賤價轉讓的標志,那價格被劃掉好幾次,一降再降,根本無人問津。

林玉嬋感嘆:“太蕭條了。”

兩人自從陰差陽錯,雙雙來到上海定居,幾年裏見的都是烈火烹油的洋場繁華,仿佛一切都如同冉冉的熱氣球,只會越升越高;如今頭一次,熱氣球觸到天頂,終於見識到經濟停滯、甚至下滑時,那跌落斷崖般的急速滑坡。

林玉嬋不禁想,在二十一世紀的上海,如果城內人口突然蒸發三分之二,會是什麽後果?

難以想象。但這荒謬的情景,在大清成為現實。

“阿妹,缺現銀嗎?”蘇敏官忽然幸災樂禍地開口,“你那西貢路的小洋樓,我依舊出銀元三千。”

林玉嬋忍俊不禁,又忍不住心疼。她那小洋樓,鼎盛時期估價銀元七千五。可是照地價這麽個跌法,洋樓眼下還值不值三千,她都說不準。

她忽然想起什麽,問:“義興上下,沒人買地產公司的股票吧?”

“有幾個。”蘇敏官悄悄和她袖子相接,小拇指勾住袖口裏的小拇指,摩挲著,輕聲說,“我發現後,都勒令他們立刻賣掉了。一進一出,還賺了幾十兩銀子。”

林玉嬋故意作捶胸頓足狀:“我也早該買它幾十張,然後上個月賣掉,賺三倍本錢,下半年博雅就不用開張了!”

蘇敏官嗤笑:“馬後炮。敢想不敢做。”

忽然,只見前方的路邊堵了人。蘇敏官放開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