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第4/5頁)

那些真·腰纏黑布的清幫馬仔,有幾個僥幸逃生,也知道那天夜裏的騷亂到底是誰的鍋。但他們本身都是法外之人,見到巡捕躲著走。折了這麽大一場,只能當做黑吃黑,自咽苦果,眼下已經躲到浦東鄉下,自然不會去向官老爺訴冤。

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經理也是知情人。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去報案。

由於丟了隨身皮包,泄露了洋行之間的機密合同,造成洋行的極大損失,旗昌董事會已經決定將他解聘。

沒了洋行經理的身份,剛剛競選上的工部局董事,也得退位讓賢。

當然顧及友商之間的面子,理由不能照實說,而是發了個公告,很官方地宣布,由於旗昌輪船公司自組建以來,業績連續下滑,不及股東預期,因此決定解聘現任經理,另覓賢能,雲雲。

一位經驗豐富的資深經理人,又在遠東有長期工作經驗,原本是各外籍洋行的香餑餑。但友商們心照不宣,誰也沒向他拋來橄欖枝。

《北華捷報》上登出了新經理的招聘啟事。

金能亨再囂張,也只是對著華人和下屬囂張。對股東和董事會,他沒多少討價還價的余地。

只能打好行囊,灰撲撲地登上回美國的船,打算回國休養幾年,再謀東山再起。

在等待小廝搬運行李的時候,金能亨拄著手杖,最後一次環顧上海港,這個帶給他機遇和財富的遠東魔幻樂園,百感交集。

忽然,在忙碌的碼頭挑工和扡子手之間,他發現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

面如冠玉的中國青年,安安靜靜地微笑著,朝他招手。

這微笑,在別人看來是如沐春風。在金能亨的眼裏看來,是百分百的陰陽怪氣。

金能亨心裏那氣啊,一下子就躥了上來。他憑什麽!

“來人……”

身邊空空蕩蕩。這才想起,他眼下已不是旗昌經理,公司給配的保鏢早就服務別人,自己的中國仆人也都遣散,如今徹底是孤家寡人一個,和當年在香港下船時,那個年輕而狂妄的“波士頓之狼”,其實並無二致。

金能亨有點惘然。他奮鬥這麽多年,得到了什麽呢?

除了銀行賬戶裏的數字加了兩個零——但和他經手過的,旗昌洋行那達到百萬級別的銀兩巨款來說,顯得微不足道,早就不足以填平他的欲壑——還有一堆皺紋和慢性病以外,他還剩下什麽呢?

這片繁華而無情的土地上,有多少人可以算作是他的朋友,有多少對他無感,又有多少人對他懷著無盡恨意,即便他人在美國,也會日日詛咒他呢?

就在短短幾個月以前,他還以為,這片亟待開發的土地,以及這裏眾多蒙昧的愚民,多少應該是歡迎他的,感謝他慷慨地給小費,感謝他給這個國家帶來了輪船旅行,帶來現代商業和文明。

他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年輕的義興船行老板,竟似和他天生有仇,從買廣東號開始,就事事逆著他,非要給他難堪,非要學西方人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跟他平等對話。

乖乖跪著掙錢不香嗎?

蘇敏官眼看金能亨臉上神情莫測,色厲內荏地瞪著自己,嘴角不由浮起冷笑。

不過他的開場白很禮貌:“還你的東西。金能亨先生,祝你的旅程一切順利。”

皮包裏一堆個人物品,蘇敏官很不客氣地一一翻過,對自己有用的都留下,只剩一枝鋼筆,筆杆上刻著個十字架,以及金能亨的姓名縮寫,他用起來不爽。

金能亨接過,有點發愣。

他記得這枝名貴的筆,是很久以前,一個同鄉教士贈給他的。教士信仰虔誠,曾勸誡他做買賣也別忘了上帝仁厚。而後來……對了,後來恰逢馬神甫教案,該教士義憤填膺,毅然投筆從戎,端起洋槍參加了英法聯軍,據說回國的時候帶了一箱子圓明園的寶貝,如今早就是當地名流,再不用辛苦傳教。

金能亨捶胸頓足地想,他怎麽就沒那個運氣呢?

而且臨走前還被中國人擺了一道!

他壓下舌尖一句勉為其難的“謝謝”,盯著對面中國年輕人翹起的嘴角,低聲說:“你現在很得意對不對?我告訴你,個人的命運就是國運,在和西方人的戰爭中,你永遠不會贏——今天我離開了,但公司會尋到比我還有能耐的繼任者,你以為他們會跟你握手言歡?想得太美,哼!走著瞧吧!”

他不願再跟蘇敏官掰扯,快步走上踏板,狠狠催促:“蠢貨!快點!快點!別丟了我的東西!”

蘇敏官不計前嫌地一笑,在綿長的汽笛聲中,朝那慌張的身影揮揮手。

如果金能亨有興致,在漫長的旅途中拿鋼筆寫點東西的話,他會在筆帽裏發現一張夾帶的小紙條,那上面才寫著他真正的臨別寄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