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林玉嬋心裏大大的一跳, 隱約意識到什麽。

確實,已經一年過去了。每年的春社日略有差別,她並沒有太留意。

去年此時, 她在露娜的了望台上, 教他faire la bise。

她心中閃過這一年的兵荒馬亂:被巡捕抄得一片狼藉的小洋樓, 一封封石沉大海的求救信,容閎那新留起的辮子, 蘇敏官肋下的炮彈傷, 鄭觀應手中的《周易》,黃鵠剝好的石榴籽, 徐壽磨制的三棱鏡, 端然入定的老和尚,包裹成熊的李維諾夫, 亂攪渾水的E.C.班內特, 輪船維修間裏的刺鼻味道, 安慶內軍械所的隆隆爆炸,洋酒的清甜, 薰衣草的幽香, 漢口的飄雪, 姜汁撞奶, 房產股票,耶松船廠的巨大船台……

混亂無序的旋渦中, 點綴著一顆顆小小的彩色的糖。

蘇敏官見她發愣, 笑意轉淡,移開目光, 遠遠看著戲台上,那來來去去的悲歡離合。

“說好的約定。”他語帶失落, 輕聲道,“看來只有我一個記得。”

“不是,”林玉嬋瞬間冤枉,“我沒有……”

誰沒事天天數日子啊!

內心深處,林玉嬋並沒有太把這一年之約當回事。在和他確定心意的伊始,她甚至閃念,如果這狗男人日後有觸她底線的地方,那就提前好聚好散,才不委屈自己談滿一年呢。

不過這念頭也就閃過最初的一次。

而後……

一道無形無質的火焰裹著她,讓她在冰冷的寒夜裏感到莫名的溫暖。她在這個混沌邪惡的世界裏沉浮掙紮,快堅持不住的時候,有人會給她借一分力。

就是這一絲絲的羈絆,讓人難以解脫。

在她規劃博雅的未來、簽訂對賭協議、乃至談論江浙分舵三年賭約的時候,都已不知不覺越過了那一年的期限。不經意間,在她對未來的規劃裏,自然而然地留出了一個革命伴侶的位置。

她以己度人,覺得蘇敏官大概也就是說說而已。他那近乎偏執的倒計時數日子,不過為了緩解一下他內心的糾結矛盾。

或者是為了理直氣壯地占她便宜。

戲台上的小旦不知受了什麽氣,淒婉的調子一路跋山涉水,傳到小船艙裏。林玉嬋一時間也有點委屈。

“可是你今天上午還好好的。”

翻臉也太快了吧!

她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蘇敏官不是輕易為情緒左右的人,就算一雙眼睛時刻溫柔如水,也擋不住心中一杆冷酷的秤。

七情六欲對他而言,似乎遠遠比不上心中的某些“原則”。

林玉嬋覺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男女朋友的交往,有臉紅心跳,也有冷戰置氣。蘇老板一如既往的公私分明,談判桌上從不徇私,一點也沒有那種末日狂歡的覺悟……

不,她忽然憶起,他其實生出過及時行樂的沖動,不止一次。但終究沒有付諸實施,給她留下了一段還算安全的戀愛經歷。

蘇敏官柔和地注視她,見她擡頭,迅速垂下眼,避過那道詢問的目光。

“這是你的意思,”林玉嬋淡淡問,“還是你覺得,這樣對我好?”

他默默不言,只是繞過小桌,攬過她肩頭。

一水之隔的戲台上,文戲演到了武戲,鑼鼓敲得熱鬧,戲子們賣力表演著群眾喜聞樂見的打架翻跟頭。彩聲笑聲一陣接著一陣。

林玉嬋覺得自己好像漂浮在世事之外。小船艙裏顯得格外寂靜。

心底的話幾次湧上舌尖:小白少爺,忘記那一年之約好不好,我們想談多久談多久,不懼世俗,有困難一起克服。

但她倔強,不想顯得自己有意擺布他似的。這念頭最好他自己想通,這話最好由他自己說。

反正他出爾反爾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在個人感情上他就是個炸透了的亂麻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應該不介意再食言一次吧?

但是等了許久,蘇敏官只是輕輕吻她額頭眉毛,始終沒有說出那句話。

林玉嬋被那微涼的嘴唇撩撥得心煩意亂,從焦躁到略微失望,端起面前的冷茶,起身潑入河中。

“阿妹。”

他突然輕聲叫。

林玉嬋立刻回頭,呼吸不穩。

蘇敏官輕輕咬嘴唇,戲台上的燈光散入窗內,勾勒出精致的鼻尖線條,給他臉上蒙了一層冷冽的霧,顯得不近人情。

他沉默許久,咽下舌尖的話,慢慢從櫃子裏翻出一個馬口鐵罐。

“這茶更好……用這罐。”

他覺得自己簡直太荒謬。憑什麽要求姑娘家主動呢?

但,如果她此時開口,哪怕只是一句轉彎抹角的暗示——“不如你娶了我吧,我們都方便……”

他盯著她那微微張開的淡紅嘴唇,有點期待,又懼怕。

但她若是真的說出這個意思,他想,我勇氣拒絕嗎?

但她眼中只有半掩的哀傷,幾乎微不可聞地嘆口氣,慢慢從他手中接過茶葉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