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一連串的難題砸下來。林玉嬋有點接不住。

明明自己在家裏算的時候, 沒這麽尷尬呀!

她甚至懷疑,蘇老板是不是故意把輪運成本說得高了……

蘇敏官說過,也許會對她苛刻, 但不會算計她。

她必須想出更有效的方案, 來保證這個情報網絡能盈利。

要是有互聯網就好了。林玉嬋想, 可以來個注冊會員制,推廣得傭金, 附帶各種高端數據海量下載……就像後世的付費財經頻道一樣……

步子邁太大扯著蛋。在大清這種原始的商業環境下, “售賣數據”的理念似乎確實有點超前了。

她思考入神,長長的眉毛擰成結, 兩只手不自覺地聚攏在鼻子下面, 用呼出的熱氣暖手指。

蘇敏官坐到她身旁。

她的睫毛纖長,不算很密, 但卻根根分明。有心事的時候, 她微微闔上眼簾, 整齊的睫毛那麽一掃,整張臉就顯得安寧。

他覺得挺有趣。大部分時間裏, 林姑娘都是謹小慎微的, 年齡跟心眼兒一塊長, 很機靈地在這片泥濘混亂的土地上自保。

可偶爾, 她又會流露出少年人獨有的魯莽沖動,甚至孤注一擲的勇氣, 只為她心中某些掰不碎敲不爛的“理想”。

她心中似乎有一張藍圖, 繪著她認為的“理想世界”的方方面面。在她的認知裏,這個世界理所當然, 肯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刻成為現實。

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往那個方向去努力。

有時候她得逞了, 在與世界的對壘中,小小地占據了上風。她就會美得不行,從早到晚飄上天。

有時候她失敗了,只能咬牙抱頭,承受社會的毒打。等疼過了勁,卻又撣掉泥塵站起來,繼續奔向下一個挑戰。

“阿妹,”他忽然問,“為什麽想到‘博雅俱樂部’這個名字?”

林玉嬋怔了兩秒,被他從沉思中拽出來。

“嗯,洋氣時髦啊。”

“俱樂部”是外來詞。在一切崇尚舶來的洋場文化中,顯得很是高端,她覺得容易讓人買賬。

“不是俱樂部,是博雅。”蘇敏官伸兩指,從她挎包裏抽出她的筆記,隨意翻翻,鑒賞她那學生般的、青澀整潔的字體,“這麽高調,不像博雅以前的作風。”

林玉嬋笑答:“不然叫什麽?與其隨便起一個,不如給我們公司漲漲口碑。”

本來博雅公司女人話事,在大清商界屬於先天不足,跟友商接洽時成功率打折;下屬們清心寡欲不求上進慣了,很是安於現狀。

但林玉嬋算一算,照現在的盈利速度,要在明年年底達到一千兩純利,安全墊並不是很厚。

所以抓緊一切機會推銷自己。

蘇敏官看著她微笑,驀然起身,伸手拉她:

“再跟我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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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官似是率性而為,又似是心中早有宏圖,引著她,目標明確地來到碼頭客運渡口,乘上了去陸家嘴的渡船。

林玉嬋依然摸不清他路數,問:“那裏有什麽……”

他賣關子耍賴:“陪我去鄉下玩嘛。”

一百多年後的金融中心陸家嘴,眼下確實是一派鄉野風光。由於地價賤,洋行在此處購置地皮,設立倉庫廠房碼頭之類,江岸工業初興,黑煙沖天,機器噪音蓋過了臨近村莊的雞犬之聲。

英資“耶松船廠” 沿江而設,鋪開一列車間、船排、倉庫、絞車、纜樁之類。

船廠買辦正跟洋老板說著話,弓腰駝背,不住點頭,神態極為恭謹。

見有訪客,洋人老板揮手示意,讓買辦去迎。

那買辦直起腰,瞬間高了兩個頭。然後慢慢揚起脖子,把剛才那小心出氣的鼻孔擡上天,雙手也背到身後,斜眼將蘇敏官打量好一陣,才拖著鼻音說:

“又是你?怎麽還帶丫頭啊?我們船塢不許進女人,你先讓她回去吧。”

林玉嬋不禁暗自皺眉。

有人敢對蘇敏官這麽說話?

蘇敏官卻不以為忤,微微一笑,很恭敬地說:“煩老爺帶個路。”

一邊說,一邊沖那買辦拱手,比了三根指。

“自己人。”

買辦一愣,收起臉上那不可一世的神情,眼角眨出了然的笑意。

“哎喲,不早說,”買辦低聲道,“舵主恕罪。太太恕罪。裏面請。”

林玉嬋一口氣差點嗆回去:“……”

這是什麽魔鬼買辦。大清朝欠你一座小金人。

“實在抱歉,佩裏老爺就喜歡看中國人欺壓中國人。小的演得真些,年底花紅就分得多些。沒辦法,家有老母,清高不起來,太太就當我患了面癱吧。”買辦依然鼻孔朝天,臉上傲慢,聲音卻恭謹,整個人顯得十分精分,“小的姓黎,年輕時賺過一點小錢,蒙鄉人起個諢號叫黎富貴,潮州會堂的三排。去年惹了官司,在義興的倉庫裏躲了一個月風頭,又蒙舵主大哥使錢擺平,最近風聲過去,才出來賺錢糊口——太太這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