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昏暗的油燈掛在床頭, 照出破敗的木屋板壁。墻上開著個破敗已久的老鼠洞,裏面的老鼠大概早就逃荒去了,洞口結著蜘蛛網。

整個房間家徒四壁, 和廣州城外林廣福的家相比, 窮得異曲同工。

林玉嬋不動聲色, 仔細觀察屋內擺設,沒看到抽大煙和賭博的家夥。

她放下八分的心。

臥榻上的老人聳動一下肩膀——其實他也不算很老, 但辮子上端已經花白, 滿臉滄桑皺紋,眼周更是纏了一圈紗布。

“拆吧。”

林玉嬋坐在缺條腿的小凳上, 有些緊張地說。

老人身邊, 一個十歲不到的雀斑小姑娘,同樣穿著厚厚的補丁衣服, 怯生生地看了林玉嬋一眼, 然後動手, 將她爺爺臉上的紗布一圈圈拆下來。

紗布下,一雙渾濁充血的眼睛, 眼珠茫然轉了轉。

黃老頭本能地想揉眼。林玉嬋手快, 取出一副玳瑁圈鉗、鑲銅鏈的直腿老花鏡, 架在他臉上。

她伸手:“這是幾?”

黃老頭茫然答:“三……”

雀斑小姑娘一聲歡呼, 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朝著林玉嬋連連磕頭。

“我爺爺好了!爺爺不瞎了!女菩薩長命百歲, 女菩薩多子多福!謝女菩薩……”

林玉嬋哭笑不得, 趕緊把小姑娘拎起來。

“別謝我。謝前日那個醫師。”

床上的黃老頭此時方才意識到什麽,睜著鼓鼓的一雙眼, 左看看,又看看, 忽然老淚縱橫,撲下床,也要下跪。

“恩人哪,恩人!姑娘真乃仙人也……”

林玉嬋趕緊讓小黃姑娘把她爺爺架住。

“您的眼睛,就是白內障,沒真瞎。西洋醫師做這個手術已經很有經驗了。”

可惜做手術的時候,黃老頭尚且瞎著,沒看到西洋醫師的妙手操作。否則大概要跑到仁濟醫院,把歐文醫師也跪一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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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按照秘密地圖上的指引,尋訪了前花衣公所的成員——一共五個,兩個參加小刀會,早被官府砍了頭;兩個因病餓去世;只剩一個姓黃的老大爺,以前是棉商,也是花衣公所的資深理事,但在“無限連帶責任”的法律大坑下,也早就破產,還坐了兩年牢,又搬了兩次家。她千辛萬苦找到的時候,老頭子已經瞎了。

大清朝百姓生活沒保障,因病致貧是常有的事。這黃老頭患上眼疾,一開始還吃藥紮針,後來也沒錢治,只好瞎著過日子。如今兒子媳婦都去世,身邊只有個孫女服侍,饑一頓飽一頓,脾氣十分暴躁。

林玉嬋問起棉花,老頭子從床上坐起來,臭腳一擡,差點把她踢出去。

“哪裏來的瘋丫頭,我連那花衣是黑是白都瞧不清了,問啥問!有本事你讓我再看見啊!”

林玉嬋被關在破門外,沒泄氣。琢磨十分鐘,跑到仁濟醫院,出了診療費,把歐文醫師請了來,只看一眼,就確診。

“白內障。這個程度,一個小手術就能好。哎,由於無知,枉自失明的中國人,我這幾年見得多了。只有現代醫學才能救中國人哪……”

這時候的西醫也分得不細,遠渡重洋來中國扶貧的醫生,由於人員稀少,更是全面發展,練成十八般武藝。像這歐文醫生,不僅能做手術取彈片,還能切腫瘤,取結石,乃至拔牙、接生,什麽都做過一點。

白內障手術更是小意思,都不用去醫院,派個助手搬來家夥。正好乙`醚也到港,讓小孫女連哄帶騙,一舉麻翻,現場就給做了。

然後遵醫囑,歇了兩天,拆開紗布,當場改地換天。

當然視力依然很模糊。林玉嬋又問了醫生,配了老花鏡,一並贈送。

黃老頭雙手顫抖,摸著林玉嬋帶來的、軋好了的花衣樣品,臉上肌肉抽動。

多少年了,終於重新看到那潔白飽滿的顏色,像一張張熱情的笑臉,把他帶回過去的日子。

“這是上海本地農戶的貨。”他不假思索地分辨,“這是山西的種,松江府的種法,他們一直沿襲黃道婆的手藝,其實現在已經過時了……啊,這一顆,印度棉,怎麽混進來的……不過已超過三代,不能要了……這個倒給我錢都不會收,哼……”

林玉嬋激動得搓小手。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奸商退休,腦子沒壞。

“老先生,”她壓著顫抖的聲音,問,“過去上海港出口的原棉花衣,可有通行的行業標準?”

“搞過,”黃老頭像小孩子似的,拄著拐杖四處亂看,酸澀地回憶,“組了個委員會,收一點錢,鑒定樣品。還挺忙的。可惜後來戰亂,大家內訌,花衣公所都被洋炮炸沒了。當年你死我活的那些友商……嘿嘿,也只剩我一個嘍。可惜我眼睛瞎了,不然現在多半還開著鋪子,天天瞎忙,讓他們在天上看著,氣也氣死,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