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林玉嬋不敢碰他, 離兩步立定了,小心打量蘇敏官全身。

其實沒有什麽太大變化。除了面色有些黯淡,在窗口刺目的白日光照射下, 五官顯得冷峻而硬朗, 肌膚少有血色。

但長途旅行歸來, 憔悴些也正常。他穿著整齊的長衫褂子,不像受什麽重傷的模樣……

蘇敏官莞爾。

小姑娘在為他著急。

“我就說嘛。讓‘跌打蔡’診治就夠了。”他輕聲道, “阿妹, 咱們走。”

話音輕柔,好像只是請她去吃個早茶。

歐文醫師在後面氣急敗壞:“絕對不行!彈片太深, 中國郎中不可能弄出來!要是進入腹腔臟器就連上帝也……”

此時的西醫不像後世醫生那樣穿一身白大褂, 而是西裝革履的打扮,猛一看像是個洋行裏做生意的。

醫生喧嘩半天, 這才注意到林玉嬋, 將她仔細打量一番, 狐疑地問:

“你是——家屬?”

林玉嬋瞟一眼身邊那蒼白的孤魂野鬼,猶豫片刻, 說:“朋友。”

然後這位“朋友”十分不把自己當外人地攔住蘇敏官的去路, 嚴厲對他說:“別走。今天不做手術你別想出這個門。”

不是洋醫生說她都不知道, 這反賊看起來衣冠楚楚, 身體裏埋著彈片!

蘇敏官輕輕白她一眼,郁郁道:“怎麽跟別人聯手欺負我。”

林玉嬋轉向歐文醫師, 對他說:“Ether是乙`醚——你們有麻醉劑?”

“啊啊, 麻醉。依打,麻醉劑。”歐文醫師總算想起這個詞, 努力捋著舌頭上的結,笑容滿面, “感謝科學,它控制了疼痛。”

林玉嬋驚喜萬分。這年代已經有麻醉術了,少受好多罪啊!

但歐文醫師隨後說:“很不巧,庫存的‘依打’沒有了,下個星期才能船運到貨。我方才一直在試圖說服這位病患,鴉片可以替代……中國幾乎人人抽鴉片,不是什麽丟臉的事……”

蘇敏官微微冷笑,呼吸急促而淺。

“……雖然效果可能遜色一些,”歐文醫師咳嗽一聲,“我警告你,如果你一定要等待一個禮拜,傷口會惡化得超出你的想象。”

“一個禮拜我也不等。”蘇敏官從椅背上撈起薄呢鬥篷,輕輕皺眉,緩慢地給自己披上,“誰知你們的‘依打’會不會也上癮。”

洋人輸入鴉片入華,一開始也宣稱“藥用”;病人用了,也確實渾身舒坦。

然後發現,“停藥”之後,就永遠舒坦不回來了。

身為鴉片戰爭最前沿的受害者,廣東仔蘇敏官對此有嚴格的警惕。

為了讓舊義興裏那些癮君子戒煙,他用了什麽手段,偶爾回想,自己依舊心有余悸。蘇敏官做人雙標,才不想自己也經歷那麽一次。

林玉嬋卻依舊倔強攔在他身前。

“麻醉劑不會上癮。”

她頓了頓,解釋,“海關的洋人都說,在他們國家已大規模應用了。”

她搜索腦海內的知識,小心放低聲,又問歐文醫師:“其他種類的麻醉劑——嗯,笑氣、氯`仿……”

歐文醫師茫然搖頭。這些發明也是剛剛問世,相關名詞尚未傳入中國,在上海也沒有西醫習慣使用。

對大清的古人來說,更是聽都沒聽過。

“古人”冥頑不化地撂下一句:“反正我不用麻醉劑。直接手術行嗎?”

歐文醫師臉色一臭,明顯當他無理取鬧:“我只有一個助手,按不住你。”

“不用你按。我忍得。”

歐文醫師眼都不擡,“那些不想出麻醉劑費用,中途跳下手術台逃跑的病人,術前都跟我誇過這大話。”

蘇敏官冷笑,轉向林玉嬋,輕聲道:“說來說去就是讓我用鴉片。咱們走吧。”

見林玉嬋依舊態度堅決地擋在自己眼前,他面色微微一寒。

“難道你也……”

林玉嬋搖搖頭,下定決心,跑到歐文醫師面前,說:“我可以給他擔保。如果他逃了,費用我照交。如果因此影響手術效果,責任他本人承擔,不算你事故。”

洋醫生驚訝擡起頭。

林玉嬋微笑:“就是個免責協議嘛,你不放心,寫在紙面上,簽字畫押。”

她轉向蘇敏官,問:“這樣行嗎?”

勸他抽大煙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這個年代的鴉片鎮痛到底效果如何,但蘇敏官既然心意已決,她還是尊重他的選擇。

按照西醫的說法,等一個禮拜也太冒險,是拿性命開玩笑。

她回憶往事,當初給他用鹽水清創的時候,可沒騰出手按他。

那時就知道,這人意志力絕對超乎常人。

蘇敏官笑容僵在臉上,咬著牙道:“阿妹,你怎知我方才不是在說大話?”

她輕輕一吐舌尖,笑著激一句:“怕痛啊?”

她就是這平白操閑心的命。哪怕今天成為他一生噩夢,他事後恨她祖宗十八代,也得讓他動了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