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吳絕妹, 姚念娣,姚招娣,姚景娘。”紅姑一邊狼吞虎咽, 一邊笑著跟林玉嬋介紹, “跟我一樣, 受不了家裏人時時伸手要錢,幹脆一走了之, 如今都沒牽掛。”

姚紅姑是幾個人中的大姐大, 性子本就爽朗,見了林玉嬋更是心中無憂, 笑得歡暢。

其余幾個自梳女都有點局促。那個叫姚念娣的自梳女一邊梳攏發髻, 一邊小聲問:“我們來時沒帶多少錢,又都被人騙走了。今日這飯, 能不能……讓我們先賒著?”

林玉嬋笑道:“鋪子是敏官少爺的, 必須讓他請客啊!”

幾人驚訝地“啊”了一聲, 第一反應是:“敏官改行了?”

林玉嬋含糊其辭,敷衍了幾句。

蘇敏官沒給她授權。即便是對老朋友, 也不敢亂透他底細。

她忽然道:“念娣阿姐, 你的發簪好靚。”

姚念娣手裏的發簪的確不同尋常, 不是市面上常見的花果鳥雀造型, 尾部是一個木雕的小老鼠,雕工精美, 憨態可掬。

林玉嬋:“你自己做的?手好巧。”

姚念娣卻一下子臉紅。粗手粗腳的勞動婦女, 一下子扭捏像個未嫁小媳婦。

其余幾人大笑:“這是她相好送的,舍不得摘!”

林玉嬋吃了一驚。自梳女也有“相好?”

姚念娣道:“死了二十年啦。洋鬼子進城時, 他年紀小,不懂事, 出門看熱鬧。”

林玉嬋無言半晌,道:“節哀。”

姚念娣笑了一頭烏發沉甸甸地擺來擺去:“不哀不哀。他死得好。我要真嫁過去呀,遲早被他老母折磨死。”

林玉嬋:“……”

話題成功被帶歪。其余幾人也七嘴八舌做了自我介紹。姚招娣和姚景娘是堂姐妹,農活、打漁都做過,因著沒纏足,說不上好人家,幹脆自梳;吳絕妹父母早亡,下有三個妹妹,全靠她紡紗織布養活,一雙巧手冠絕全村;如今三個妹妹都出嫁,她人生目標完成,日子過得有點迷茫,被紅姑拉出來見世面。

“妹仔——哦,如今贖身了,不是妹仔了,林家阿妹——今日虧得你,不然我們不知道還要白給他們做多久的工!哎,上海真是人心險惡,虧你還在這裏待了一年多……”

幾個自梳女險中逃生,聊一會兒就放開,眉飛色舞地嬉笑著。

她們中最大的已四十來歲年紀,但也許是因為未嫁,臉上仍有少女神采。

林玉嬋悶灌幾杯茶,鼻子酸酸的,心裏堵得發苦。

“是我寫信讓你來的,沒想到害你們被騙。我……真對不住……你們來多久了……”

她自己是正正經經跟著官船來的上海,睜眼就是黃浦江,順利得一塌糊塗;

而她未曾體驗過的是,尋常平民來滬上淘金,從上船的那一刻起,就處處是坑。即便是像紅姑這樣謹小慎微的百姓,也鬥不過處心積慮的地頭蛇。一旦被人盯上,破財免災算輕的,有多少人從此失去自由,甚至性命。

雖說這是大清常態,社會治安哪裏都亂,百姓生得意外,死得隨機,去哪都有風險。

但歸根究底,畢竟是她起的主意。幾張蕾絲洋布帕子,勾得紅姑她們背井離鄉,受了好些委屈。

幾個自梳女倒豁達,笑著安慰她:“我們既然決定北上,就沒指望一帆風順。也怪我們不識字,暈船暈得糊裏糊塗,只能怨命不好——其實也沒受什麽皮肉之苦,以前在廣州也有惡霸欺負,一樣的!”

林玉嬋展開那幾張坑人的騙子合約,細細過目。

只見那上面其實也語焉不詳,格式錯誤。縱然填了紅姑幾人的名字,底下按著她們的手印,若真拿到官府去告,多半也能判一個作廢。

但平民百姓苦於沒文化,不識字,被人合謀誆騙,以為翻身無望,多半就絕了抗爭的念頭。

至於報官,不管有理沒理都得脫層皮。民諺有雲:“生不入官門”,告誡百姓千萬別輕易進衙門。

因此遇上這樣的事,大半也只能認栽。

這也是大清常態。

林玉嬋將那合約放爐子裏燒了。那合約上沾了廢油,火盆裏猝然升起一波明火。林玉嬋笑嘻嘻夾走最後一個蝦餃,在那火上烤熱,咬了一口。

紅姑環顧四周,笑道:“方才你說,這是敏官少爺開的鋪子?是他贖了你,一道來的上海,對不對?哈哈,我就知道這後生仔有本事。咱們來上海被騙,人家來上海就賺錢——雇這麽多夥計,一個月總得有……有十幾二十兩銀子進賬吧?”

最後一句話她壓低聲音,唯恐議論人家收入,顯得不禮貌。

林玉嬋啞然失笑,說:“嗯……其實他也借債,如今欠著不少錢呢。”

紅姑嗤之以鼻,笑道:“怎麽可能!”

也不能怪紅姑上來就猜“是蘇敏官給她贖身”。畢竟,以絕大多數人的常識來看,一個身無分文的買斷妹仔,突然獲得自由,遠走高飛,除了被人贖,還有什麽其他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