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蘇敏官說不出話, 一動不動好像木雕,心裏一瞬間絞痛,又突然五感消失, 好像浮在沒有顏色的海洋裏, 只有肋下一雙手, 托著他,扼著他的呼吸。

他手握半瓶威士忌, 玻璃瓶頸被他掌溫捂得發熱。她一個字就是一顆子彈, 把他心裏那道苦苦支撐的鋼鐵堤壩,一槍槍打成蜂窩。

“林姑娘, ”他口幹舌燥, 低啞著聲音垂死掙紮,“你發什麽神經……”

幾張皺巴巴的紙飄到他腳下。

嬋娟號。Luna。

露娜。

小小的兩個音節, 從舌底到舌尖, 纏綿的氣息沖出嘴唇, 是過於直白的渴望。

他瞳孔緊縮,雙頰滾燙, 呼吸紊亂, 被她壞心地拍拍胸口, 試他的心跳。

維克多這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蘇敏官咬著牙想, 等他有錢了,遲早雇個哥薩克軍團, 一路打到聖彼得堡, 掃平涅瓦大街,找到他家, 轟成廢墟。

但那又怎樣,他已經輸了, 一敗塗地,所有謊言粉碎。再機靈的腦子,想不出任何自圓其說的借口。

他輕輕長嘆,自我麻醉一般的覆住她的手,再次把自己放的狠話吃了回去。

好像才不到半小時,創了他言而無信的最新記錄。

他慢慢轉身,正面抱住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小小身軀。用力一收,摟得她呼吸紊亂。她小小的耳珠上晃著潤澤的玉墜子,是他給她挑的;她脖頸帶香氣,好像還殘留著去歲賀年宴時,雅間裏那暖烘烘、帶輕微煙熏的味道。她肩膀輕顫,不知是不是還在抽泣。他不敢低頭看,小心伸拇指,撚上她光滑的臉蛋,描摹她那窄窄的小下巴,他一只手就能托住她整張臉……

這個為了報他舉手之勞的恩,冒冒失失拿著銀子去衙門贖他的小傻瓜。在他死生不明的時候,接過他的槍,護在他身邊的幼稚鬼。面對同門的詰難,每次都無條件站在他身邊,幫他一起懟人的小損友。有困難自己扛,倔強不肯求他,卻記得他愛吃甜口的細心姑娘……

他竟然舍得用惡語傷她。

窗外突有船工呼喝:“甲板也清理好了——哎,誰知道哪裏領工錢?”

蘇敏官全身一震,一瞬間有點慌亂,脫開她的懷抱,低聲道:“掛簾。”

嘩啦一聲,酒瓶脫手,滿屋濃香,碎了。

蘇敏官氣得一咬牙。他從來沒這麽手忙腳亂過。

“怕人言可畏麽?”林玉嬋反倒揶揄地看著他,退兩步,躲開擴散的酒液,小聲說:“我覺得我已攢夠了本錢,嘴碎的人稍微議論兩句,我是不怕的……前提是,欠債的那位不要賴賬……”

蘇敏官伸手拉住她,“別動!”

滿地玻璃碴。有幾片紮到了他的油靴,倒是沒劃破,留了白印。她穿小布鞋,還亂走。

那大嘴船工走遠了。他猶豫片刻,彎腰抱起她,放到屋子一角。

不想叫人來。自己找個掃帚,慢慢清理殘局。

林玉嬋帶笑看著。

她覺得自己真傻,竟被他的幾句話騙得七上八下。

這兩年經歷許多險惡,她早就領悟了一個道理:識人時,莫看言論,要看他行動。

蘇老板無奸不商,東誆西騙謊話連篇,她又不是不知道。但他的心跳做不得假,體溫做不得假,陪她練槍時的認真勁做不得假,一次次探病做不得假,深夜闖入她房門,以為她遭遇不測,那變了調的聲音做不得假。

當然啦,她想,要是真話再多點就更好了。

蘇敏官將酒瓶殘骸收進簸箕,雙手有點不聽使喚,掃了好幾下也沒掃幹凈。

他先前購得廣東號、跟鐵廠協議拆解、賣燕子號、再買密西西比號、上萬兩的銀鈔出出進進、最後簽署改名申請書……簽字時也不免手顫,但都沒有現在抖得厲害。

尖銳的玻璃反射五彩光線,像一面面弧形的鏡子,映出一片片滑稽的影子。

他忍不住困惑。這是我嗎?

這個一個心狠手黑坑人無數的狡猾奸商,一個錙銖必較自私自利的死心眼,竟會有人在看透他真面目以後,還會喜歡他。

踏著他故意灑下的碎玻璃,一步步探入他心底,找到那個孤獨的、脆弱的小少年,張開雙臂抱住他。

突然他倒吸口氣。丟下一片帶血玻璃。

林玉嬋忙跑過去,拉過他手檢查。

好在他動作快,傷口不深,只是滲入高度酒精,痛得他眉心皺。

“服了你了。”她口袋裏常備幹凈手帕,趕緊給他包紮,“順便消毒了,吹吹,不怕哦。”

蘇敏官乖乖任她擺弄自己的手。她不知用的什麽香皂洗手,掌心裏淡淡的檀香味。

他低聲說:“對不起。”

“好說。免禮平身。”她眼角還有淚珠沒幹,但心裏已原諒了,故意板著臉,警告他,“以後不許兇我。”

她想,現在他應該算是男朋友吧?

可惜在傳統的綱常倫理體系中,完全沒有“談戀愛”這個概念。最接近的描述,大約就是“奸夫淫`婦”、“露水鴛鴦”、“無媒苟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