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群來海關做客談事的洋水手, 赫然就是當初上岸尋釁、騷擾紅姑的那一批!

其實真鬧事的只有一個,剩下幾個本來是去給同伴撐腰的,不料卻被幾個“卑賤的中國小混混”無差別集火, 羞辱得毫無還手之力, 堪稱英國海軍界的奇恥大辱。

洋水手對此耿耿於懷, 對這幾個本地男女的面孔居然也記憶猶新——要知道,平時中國人在他們眼裏如猿猴無異, 長得都一樣, 根本分不清。

這口氣忍了幾個月,驟然看到林玉嬋自投羅網, 才不管什麽善待婦孺, 挽起袖子就要給她上一課。

水手們胳膊塞桅杆粗,一個人提著林玉嬋, 就如同老鷹抓小雞。現在一下子圍著好幾個, 林玉嬋覺得自己都不夠他們撕的。

她放棄溝通, 吸口氣,不要命地尖叫。

這裏是海關, 是赫德苦心孤詣經營的高效文明之地, 他肯定不會讓這地方見血。

海關大樓的拱頂走廊由知名西洋建築師設計, 攏音效果優秀, 此時一齊共振。

果然,沒叫兩聲, 赫德就黑著臉大步進來, 厲聲道:“我告訴過你不許喧嘩……”

進來一看,也愣住了。

不過他反應也快, 立刻叫道:“都住手!”

洋水手丟下林玉嬋,七嘴八舌, 迅速把林玉嬋和他們的愛恨情仇復述了一遍,當然是各種夾帶私貨,把她說得比蟑螂耗子還不如。林玉嬋英語畢竟不是母語,一句話插不上。

她默默深呼吸,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平息著七竅裏的青煙,告誡自己:苟著。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安全一天,別給作沒了。

中國仆婦還在外面擦地板。她靈機一動,跪下來,一點一點撿拾碎瓷片。

赫德聽完水手們敘述,第一反應是有點懷疑。往林玉嬋的方向一眼,沒見到人。再一低頭,她半跪在地,手指卷抹布,特別熟練地擦著地板,一看平時就沒少幹這種活。

赫德眼眸一暗,腦海裏“小騙子”和“可憐的姑娘”兩個標簽騰空而起,互相打著架。

那帶著槍的水手長官說到激動處,提起大腳就要往林玉嬋背上踹。

赫德倏地伸手攔住。

“放過這個可憐的姑娘吧。”他淡淡道,“這裏是我的地盤。別把你們的水手習氣帶到陸地上。”

水手們不滿地咕噥,朝她虛晃一拳,收了架勢。

林玉嬋暗中松口氣,同時驚訝不已。

她從洋水手的態度裏看出——

“赫大人,這些水手,是你的手下?”

不然,那麽桀驁不馴的洋垃圾,怎麽聽一個大清官員的話呢?

*

“諸位坐。我來介紹一下,林小姐,這位是大英海軍上校阿思本先生。”

赫德好不容易把這群莫名其妙的冤家分開,讓一群水手坐在會議桌一側,一廂情願地當和事佬。

這是他的海關,他的王國。有什麽事不能和平解決?

他說完,微笑著看看林玉嬋,意思是讓她蹲下行個禮,人家有身份。

誰知林玉嬋重點抓偏:“大英海軍?請問1840年你在幹什麽?1858年你在幹什麽?”

阿思本上校驕傲地挺胸,歪著嘴笑,“在給你們播撒文明的火種,用科技教訓那些不知好歹的野蠻人——小丫頭,沒有我,你下輩子也不可能跟我們英國人打上交道。”

哦豁,兩次鴉片戰爭“元老”,林玉嬋想,朝你鞠躬我就是小狗。

不過也不必有什麽過激的反應。林玉嬋情緒十分穩定。她知道,再過一百多年,當中國軍艦開進泰晤士河,5G基站修到倫敦塔下的時候,他們的子孫將深切體會到,什麽叫帝國日暮。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她不但沒低頭,還拉過個椅子輕巧坐下,還順便抹掉了扶手上的紅茶漬。

阿思本上校拍案而起,“見鬼……”

赫德趕緊打手勢,讓他冷靜。

他想:可憐的姑娘嚇得不輕,大概站不住。

“哼,不懂禮貌的亞洲猴子,”阿思本上校絲毫不給赫德面子,連連捶桌,桌上的茶杯紙張墨水瓶都做起了跳躍運動,“很快你就要對我跪地磕頭了!因為我將成為大清海軍的第一任司令官!你會後悔今日對我們的怠慢!你等著!等出了這個海關……”

林玉嬋一驚:“大清……海軍?你要當大清海軍總司令?”

她心裏浮現出歷史老師劃的重點:清政府於1875年建立中國的第一支現代化海軍。在1894年甲午戰爭之前,它一度被認為是東亞最強海軍……

等等,差了十幾年……

時間線出現偏差了?

她懷疑地看著赫德。找個英國人來蹭大清紅頂戴,像是他的主意。

誰知赫德臉色一黑,也開始敲桌子,白皙的指節瞬間紅了好幾個。

“上校,這正是我今日請你來的目的。大清海軍的司令官不可能是你,望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