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2/3頁)

“林姑娘,一句奉勸:以後少像今日這般意氣用事。想辦法攢錢贖身,找機會離開德豐行。你懂點洋文不是?若有難處,別怕找洋人幫忙——他們虧欠我們中國人太多,幫你一把,不是施恩,是贖罪。還有……對了,跟誰也別說你認識天地會的人。更別說認識我。就當我死了。”

林玉嬋抿著嘴唇聽著,忽然無來由地生出不詳之感——這是“一句”奉勸嗎?這絮絮叨叨的都快成小作文了!

她有點心虛,輕聲問:“你們……有幾成把握逃脫?”

蘇敏官晦暗不明地一笑,一面後退,一面冷淡地說:“這麽關心我?”

她腦子一熱,瞬間就把那“一句奉勸”給忘了,沖動往岸上跳。

“我不能袖手旁……”

蘇敏官驀地舉槍,指她胸口。

林玉嬋舉起船槳擋在身前:“……我走我走。”

他挑眉,撇轉槍口,扳機一扣,火`藥彈正中榕樹幹,只聽一陣斷裂脆響,榕樹轟然倒下,砸斷了朽木牌樓,堵住了羊腸小路,和周圍的樹叢灌木融為一體。

平靜的聲音從雜木亂草後面傳來。

“林姑娘,再見。”

巨木倒伏,黑夜裏若非仔細甄別,誰也不會發現,這裏原有一個出口。

林玉嬋傻在原處,被火`藥味嗆得涕淚橫流。

官兵大呼小叫的聲音愈發臨近,遠遠的火光蓋住了星光。

蘇敏官並沒有立刻撤。腳步聲徘徊了片刻,沒等到她回話,忽然輕聲笑。

“噯,走得真快。”

林玉嬋平復心情,握緊船槳,順著水流而下。

*

果如蘇敏官所言,官兵只是在海幢寺附近設伏襲擊,並沒有分出太多兵力去掃蕩周圍鄉村。畢竟心急剿匪邀功的都是衙門裏的老爺,真正端槍流血的兵油子,心裏想的只是吃餉點卯回家睡覺。

她只遇到零星的巡邏官兵。她身上套著紅姑的幹凈衣裳,乍然一看就是當地農女,官兵看都不看她一眼。

到了清晨,日光灑滿江岸,岸邊雨後春筍似的刷出來百余條船,百姓們又開始尋常忙碌的一天。

陸續有人傳言,說昨夜官兵去海幢寺“剿匪”,鬧得附近居民都睡不好覺。

林玉嬋登上擺渡,不聲不響地聽人聊天,終於聽到有人問:“那,剿著匪沒有?那個金蘭鶴鬼魂,破了沒有?”

“哪有什麽匪,鬼魂作祟罷了!”回答的是個值夜的更夫,坐在渡船上的剃頭攤子裏,正享受著篦子除虱、竹簽掏耳的服務,爽快得渾身哆嗦,“你們是沒看到,官兵挨家挨戶的踢門闖屋,要錢要東西吃!”

聽者鄙夷地笑了起來,不忘壓低聲音:“要是真捉到什麽大人物,他們早急著回去慶功了,會拿咱們百姓撒氣?”

又有人頭頭是道地分析:“其實那些會黨早就被滅了,現在官兵叫著‘剿匪’,不過是從上官手裏騙銀騙餉罷了。”

有人道:“就是。我大清安穩萬年,哪來咁多匪。”

但聽語氣,像是譏諷說反話。眾人尷尬地笑起來,總結道:“莫談國是。”

林玉嬋輕輕呼一口氣。擰巴了一夜的五臟六腑慢慢歸位,回首看了看海幢寺尖頂的黑煙。

也許蘇敏官沒事。但他再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樣,直著背、挺著胸膛,快步流星地出現在上下九熱鬧街市當中了。

聰明人的悲哀之處在於,他也許自以為我命不由天,其實他的命運就像一顆滾燙的子彈,蟄伏在槍膛裏,注定要飛到什麽地方。他唯一能選的,是扣動扳機的時間。

*

林玉嬋先去了紅姑小院——是紅姑的姐妹應的門。林玉嬋報了平安,在紅姑追出來還錢之前拔腿就跑。

然後回齊府。今日鬧得滿城風雨,每條街上都有官兵。齊府管家每日清晨點人數,若發現她失蹤,稍微一聲張,她立刻就是叛匪同夥,哪都逃不去。

必須先回去應卯。

還沒走到西關就覺得氣氛不對。街道上擠滿了人。

這裏平時是高档居民區,很少有邋遢百姓經過。今日卻似開了慈善施粥會,衣著破爛的平民湧入街巷,大聲嚷嚷。

而且不少人手裏還拿了鋤頭鏟子,氣勢洶洶的,直奔齊府大門而去!

齊府所有的家丁保鏢嚴陣以待,舉著手裏的棍棒大聲呵斥,在府院門外站成一排。

百姓們用粗鄙方言叫罵,“為富不仁”、“奸商還命來”算輕的,“冚家鏟”、“食屎”、“丟你老母”層出不窮,有人朝圍墻裏丟土塊。

林玉嬋愣住了。

革命了?這麽快?

更讓她驚訝的是,那個領頭罵得正歡的,不正是前些日子被掃地出門的寇來財?

只見他人也不含胸了,也不畏縮了,在千百群眾的簇擁下,跳著腳大罵:“我們大清就是被這傷天害理的奸商給害了!他們做著黑心生意,攢了多少金銀財寶,咱們就只能吃糠咽菜,被他們踩在腳底下!大夥一鼓作氣沖進去,把齊老爺的寶貝、齊老爺的姨太太都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