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後兒是萬歲爺的壽誕,素以卻著了涼,病得起不了炕。要辦宴,宮外的親貴們都要進宮來,好些事兒要料理。現在不討巧,她幫不上忙,橫豎兔兒爺打架——散攤子了。

南窗開了條縫,略可以看見院子裏的景致。雨還在下,絲絲縷縷打在芭蕉葉上,凝聚成堆,然後重重的滾落。她怔怔看著,難免有些傷感。以前身底子好,強健得像頭牛似的。現在懷了孩子,一病就來勢洶洶,頗有物是人非的感覺。

蘭草端藥進來,看她發愣就知道她心思重,找了個高興的話題和她打岔,“家裏太太這趟也能進宮來了,不是升了三品淑人麽?咱們請進慶壽堂,主子和額涅好好親近親近,說說心裏話。”

她一聽也高興起來,“有煩心事,找額涅準沒錯。”

“可不。”蘭草扶她坐起身,往她嘴裏塞個梅子,把藥捧來給她喝。這位主兒就是利索,不像那些嬌貴人,喝碗藥還要底下人哄半天。她不是的,接過藥咕咚三四一通灌,仰脖兒就給喝完了。蘭草把空碗遞給荷包兒,又伸進褻衣裏掏了把背,身上還是滾燙,一點兒沒出汗。藥倒用了兩三劑,不知怎麽不見好。她猶豫了下,“主子,奴才往乾清宮一趟吧!告訴萬歲爺您病了,他一準兒來瞧您。”

她還在賭氣,冷著臉子說不必,“他忙由他忙,巴巴兒的去請他,沒的耽誤他的要緊事。我既然死不了,叫人說起來拿病訛人麽?又不是沒了男人活不成。”

蘭草看她那樣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才言聲,“您這脾氣真是……兩口子,下個氣兒又怎麽?再說您二位前兒也沒見著,動這肝火何必呢!就是那個慧秀瞧著不叫人順眼,笑面虎,二五八萬似的。挑她眼兒挑不出,說她好,真能把人硌應死。”

素以仰在那裏閉了閉眼,“誰知道呢,指不定過兩天就晉位做小主了。”

蘭草描她一眼,嘴上不以為然,心裏斷不是這麽想吧!不敢再火上澆油,忙笑道,“您想哪兒去了,萬歲爺是這麽沒挑揀的人麽?您當什麽貨色都能入他的法眼?慧秀到禦前是皇後點的人頭,又不是萬歲爺的意思……話說回來,皇後娘娘這麽的真不厚道。主子吃點兒暗虧心裏有了底,下回多提防些就是了。”

素以半闔著眼喃喃,“哪天擠兌得我呆不下去……也得秋風掃落葉,給她一頓好攪合。”

蘭草愕著看她,“主子您病迷了?進了後宮,呆不呆得下去不由咱們說了算。”

是迷了,心都迷了。她的惶恐沒處能訴說,一到這個時候就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要是心腸硬點兒,沒和皇帝有更進一步的牽扯,這會兒她正穩穩當當等出宮呢。結果腦子一發熱,把自己推到這步田地,和後宮的那些主兒什麽區別?

“西山有位都統叫達春,他的福晉封過答應,伺候過太上皇……”她趴在枕頭上,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不是說人受擠兌本事高的嗎?她以前耐摔打,別人怎麽給小鞋穿都不自苦。現在那些好本事哪兒去了?遇著這麽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就打退堂鼓,也或許是病著更沒出息,脾氣變得愈發不像她自己了。

達春的太太那點事兒旗裏人都知道,能放出去,是因為當初在太上皇跟前不受寵。換了得寵的試試,想出宮,除非橫著出去。

蘭草看她主子的精神頭不濟,自己心裏也跟著著急。這麽胡思亂想怎麽成?她琢磨著還是該往西面走一趟,見不著萬歲爺,見見長二總管也好。

“別的先不說,您倒舍得萬歲爺?”她給她掖掖被角,“才吃了藥,再睡會子。咱們份例的紅籮炭還沒領,奴才要上往內務府去,主子有吩咐揚聲叫鼓兒,她在外頭候著。”

素以是通透人,蘭草沒明說,但她究竟是不是去領炭,她心裏明鏡似的。丫頭體貼,會疼人,也是主子的造化。自己有時候放不下面子,有意識的反著來,嘴上痛快了,心裏受苦。底下人自作主張一回,主子明白為她好,裝糊塗也就由得她去辦了。

她漸漸升起希望,她的確想見他,想得什麽似的。自己這麽要強的性子,也忍不住酸上心頭要哭出來。生怕叫蘭草看見,忙翻個身背轉過去,含糊的答應了,聽她出了門才敢抽噎出聲。

怨他,當真是到了手的東西不值錢!她蜷起身子,人燒得恍惚了,曾經那些場景像做夢一樣從腦子裏掠過。草原上他肩挑落日,山洞裏他供她取暖,還有暢春園裏他據理力爭時的緊張和顫抖……他憑借那些點滴來俘獲她,千絲萬縷的困住她,可是現在他不來見她……她晉位前想得很透徹,之後的一切她也早就預見了的,可她終究管不住自己的心。彼時看得開,以為自己刀槍不入,其實不是。處得越久就越眷戀,她想他,閉上眼睛全是他。為什麽他不來?他要叫她撕心裂肺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