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男人有時候像孩子,不管他多高的銜兒,多尊貴的身份,天性裏總有讓人又愛又憐的地方。素以看著他,笑得十分無力。

他們沒有傳輦,從慶壽堂過去並不遠,皇帝說步行對她有好處。兩人慢慢在林蔭成叢的甬道上走,間或聽見唧鳥的鳴叫,切切實實有了春天的感覺。

“本來想把倦勤齋給你,可是太偏,已經到了內城的邊角,朕怕你半夜趁人不備,翻墻逃到宮外去。”皇帝轉過臉來對她一笑,牽著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輕輕的摩挲。

她知道他在打趣,紫禁城的宮墻那麽高,要出去,除非是肋下生雙翅。她底著頭不說話,心事重重。人心總不足,現在他愛著她,可是她為什麽覺得還不夠?她想長期霸占他,不讓他和別的女人有牽搭。或許是太自私,太沒有自知之明,她也努力想遏制自己的貪念,然而要辦到那麽難。

“主子……東齊。”她停下步子,轉過身來攬他脖子。

皇帝聽見她叫他名字很是驚喜,她是尚儀局調理出來的管帶姑姑,除了情熱時管不住自己,平時總是主子萬歲爺不離口,像今天這麽不顧體統真難得。他個頭高,得彎下腰來遷就她。近身的太監們垂首退得遠遠的,他也不管會不會落人眼,把她纖細的身子擁在懷裏,盡情和她耳鬢廝磨,“你的心思我都知道,這趟選秀是替宗室指婚,後宮不會再填人進來了。以前的都沒法子處置呢,為了升平的表象接著禍害人,那不成了貓蓋屎麽!”

皇帝是讀著四書五經長大的,以前言行一板一眼,不像現在似的,市井話張嘴就來。素以頗為贊許,“您很有宮痞的風範,假以時日,必成正果。”

“您謬贊了,當不起啊!”她平常不愛戴耳墜子,白生生的耳垂就在眼前,他趁著四下無人,一口叼了上去,“我就知道你喜歡不正經的男人。”

素以沒縮,釣魚似的把他勾住了,“也不全是,我喜歡既威嚴又不正經的男人。”說完吃吃的笑起來,笑著笑著復覺感傷,這趟選秀也許可以替宗親指婚,下次呢?下下次呢?其實她想出宮,這個念頭一直在腦子裏盤桓,只是沒法開口。他對她已經足夠好了,人不惜福,怕天看不過去。如果連現在這點幸福也收回去了,那她還剩什麽?

兩個人糾纏一陣方又往前去,倦勤齋建在寧壽宮花園東北角,北靠紅墻,朝南九間屋子,一色黃琉璃瓦的硬山卷棚頂。這地方建得別具匠心,門前有銅鶴,西四間還有尖頂亭子式的小戲台。坐鎮北方君臨天下,喜歡的到底還是江南風韻。倦勤齋仿佛是為君者心裏的一個夢,可著勁的往上堆砌他喜歡的一切。樓閣裏嵌竹絲掛檐,鑲玉透繡扇,處處玲瓏處處優雅,沒來過這裏的人,頭一回見了嘆為觀止。

宮裏人多地方大,但總有幾處宮苑是禁止隨意出入的,倦勤齋就是其中之一。做皇帝是個苦差事,身邊一群人圍著打轉。做奴才的不敢直愣愣的看你,但你在這些人眼裏沒有秘密,因為皇帝是這世上最清白澄澈的人,不應該,也沒有必要掩藏什麽。

他不喜歡這樣的日子,他以前霸道,霸道就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意識,可惜現在身在其位,反而弄得一目了然。所以更需要這樣私密的地方,把一幹子走狗奴才擋在外面,只有他和心愛的女人,想要怎樣都無所顧忌。

他帶她到書房的多寶槅前,把他小時候收集的東西亮給她看,這一件那一件,每件的由來都能說成一個故事。

素以仰著頭打量,暗道皇帝眼皮子原來這麽淺!這一堆拉拉雜雜裏真沒有什麽名貴玩意兒,上下雙層的蟈蟈籠子,老桑根雕的空竹,還有一架麥秸稈編成的水車……她失笑,“就這個?我們胡同裏的孩子都不稀罕玩兒。”

“你……”皇帝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很不服氣。倒像小時候和玩伴鬥氣,人家說他的東西不好他就上火。轉念一想又不對,他是近而立的人了,居然還為這個著急,簡直不像話。他解嘲的笑笑,“這些還是外諳達偷著給我的,皇父那時候管教嚴,兄弟們多,怕玩物喪志。”

到底不能接受她的嘲笑,賭了口氣把櫃門打開,從裏頭搬出一套木頭拼成的北京門樓兒來。這套門樓倒是真好,從上看是個規模不小的宅子。數不清幾進,白墻灰瓦,院子裏有魚缸石榴樹,還有一只拿花生殼做成的肥狗。皇帝見她傻了眼,志得意滿的伸出一根手指頭一推,那兩扇刷著朱紅大漆的門臉兒吱扭一下就開了。他嘿了聲,“裱作處出來的,怎麽樣?”

素以小時候瞎玩兒,泥裏水裏的趟,見過這種玩意兒,但城裏的手藝肯定沒法和內造的比。像這種得花大心思,還得是有功底的匠人才能做出來。她在門頭上摸摸,在門環上拉兩下,“這個好,有點兒意思。不過你玩過毛猴兒嗎?肯定沒玩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