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皇帝沒住體順堂,搬到隔壁日又新來了。和貴人進門一瞧,萬歲爺盤腿坐在龍床上,床額垂下來的驚燕兒正好擋在面前,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和貴人上前請了個安,退到一旁屏息侍立。皇帝向來冷漠,她以前雖侍過寢,也不過是公事公辦。心遠著,即便面對面也仍舊隔山望海。沒有榮寵的嬪妃,在主子跟前必須小心謹慎,沒有問話不許隨意搭訕,這是規矩。

皇帝看過去,她穿一件雪裏金遍地錦滾花長襖,下面配條暗花白棉裙,領口上一圈白狐毛,稱得面孔素凈淡雅。頭一回走宮,絞著十根手指頭怯怯的站在那裏,叫他想起素以立在山洞前的樣子。

他微微嘆息,調開視線。指了指邊上圈椅,“你坐下說話。”

和貴人感到意外,以前兩回主子都不怎麽開口,今兒看樣子是打算聊聊了?她應個是,欠身坐下來,總覺得有點不尋常。她位分低,還叫走宮,實在是超出預料。

皇帝挪了下地方,靠在床頭的大引枕上,半垂著眼道,“外邦使節帶了幾樣洋玩意兒,回頭朕叫人送到你宮裏去,你也見識見識。”

和貴人受寵若驚,忙站起來蹲身,“奴才謝主子賞!”

皇帝壓了壓手,“別拘著,不是外人。”

這句話叫小主兒打心窩子裏暖和起來,不枉費天天燒香拜佛,真是虔誠心到了,主子熱河走一趟,回鑾頭一個翻她牌子不說,進來就得賞賜。她心裏一直敬畏他,眼下這體己話說得溫存,做夢也沒想到能有這麽一天。她紅著臉向上望了一眼,皇帝靠在明黃的帷子上,眉眼兒疏淡了點,可是唇紅齒白的模樣真稀罕人!

她囁嚅著,“主子這麽待奴才,奴才心裏感激主子。”

他嗯了聲,“你閨名叫什麽?”

和貴人抿嘴一笑道,“奴才小名叫秾艷,一枝濃艷露凝香裏的秾艷。”

皇帝輕拍一下掌,“好名字,只是有些名不對人。秾艷嘛,牡丹花兒似的。朕瞧你該比作蘭,貞靜悠閑,難得的是那份從容。”他一手枕著後腦勺,長長喟嘆,“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啊!”

和貴人簡直要驚著了,皇帝這樣誇贊她,既令人高興又令人惶恐。她琢磨不透,好好的,怎麽今兒大不同以往了?她飛紅了臉在座上欠身,“主子擡舉,真折了奴才的壽了。”

皇帝不以為然,頓了頓又問,“你阿瑪是雲貴總督和善保?這兩年雲貴叫他治理得很好,朕心裏看重他。先頭問了底下人,才知道神機營和邵權是你哥子。朕禦極前在煤渣胡同還和他交過手呢,一身的好功夫,是個人才。娘家根基壯,在宮裏討生活也是一宗好處……”

這裏牽扯到她阿瑪哥子,和貴人不知道他要幹嘛,怔忡著站起來,手足無措道,“奴才家裏阿瑪哥哥為朝廷殫精竭慮,對主子是赤膽忠心的。奴才阿瑪常說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辦事說話沒有一樣不以朝廷為重,求主子明鑒。”

她怕皇帝尋她娘家晦氣,畢竟冷不丁的換了態度,說一車場面話,這倒不像翻牌子侍寢,滿像要問家底發落人。

皇帝笑了笑,“瞧把你嚇得!你過來。”

和貴人心驚膽戰的挨過去,在龍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來。皇帝伸出手,她忙把兩手放進他掌心裏。他細細摩挲著,“一雙巧手啊!會寫字嗎?”

和貴人瞧他不像要翻臉的樣子,好歹把心放回了肚子裏,斂神道,“回主子話,奴才在家裏學過,琴棋書畫不敢說精,但都沾了點兒邊。”

皇帝臉上有喜色,“會畫老鼠娶親嗎?”看和貴人一臉愕然,他又換了個,“那蟈蟈白菜呢?”

和貴人要臊死了,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她才說沾邊就給打了臉。學畫兒的時候練山水,練花鳥,沒練過老鼠和蟈蟈。她漲得滿臉通紅,“奴才無能,這兩樣都不會。”

皇帝有些悵然,長長哦了聲,“平常臨誰的字?”

“奴才喜歡鐘紹京的字,近來在臨《靈飛經》呢!”和貴人道,“董其昌的小楷雖好,也是出自鐘紹京的字體。這本《靈飛經》可算寫出精髓來了,奴才一見就愛不釋手。”

皇帝沒興致聽她說什麽董其昌、鐘紹京,他關心的是別的,“你習字時候也不短了吧?反手書法會嗎?”

這下小主兒臉發綠了,萬歲爺這是存心掃她面子,問的都是常人不大接觸的東西。又不是天橋上賣藝,大家子千金學這些個把戲,招人笑話麽!

皇帝一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不會,也是,這世上有幾個素以呢,吸引他注意的不就是她那點歪門邪道的能耐嗎!他撫額暗笑,他這是要幹什麽?找個人和她比本事?回京的路上他都在反省,一個皇帝,陷進這樣狂熱的迷戀裏是不是太不應該了?他早過了風花雪月的年紀,肩上責任重大,容不得他意氣用事。他必須冷靜,他得泰山一樣巋然不動……可是他發現自己居然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