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東籬沉澱得如一潭石蠟,“皇上是來找貧僧討主意的?我剛才也聽皇上說了,那姑娘和當今太後沒有關系。既然如此,皇上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

皇帝仰首喟嘆,“你我都生在帝王家,人情薄如紙,這點你比我更知道。我也不怕和你說,皇父頤養在暢春園,政務雖不管,畢竟名頭在那裏。我是做兒子的,沒有一宗能違逆他。不是說皇父當真對我有什麽壓制,我心裏終歸以他為天。他的脾氣……別樣都好說,只一遇到和錦書有關他就魔症了。如今素以……”他朝那邊舉著花生逗松鼠的人指了指,“就是那丫頭。她和錦書有七八分相似,我要晉她的位分,還想一點點拔高,這樣免不了要和暢春園二位見面。我是有些擔心,你還記得以前的寶答應嗎?她最後是有錦書護著才安然無事,素以怎麽辦?她那麽直隆通的性子,我怕她吃虧。另外,相貌上就算能容得了,萬一皇父猜忌起來,疑心我覬覦繼母,那我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嗎!”他是找到了可以暢談的人,也不急於聽他哥子的看法,自己一股腦兒像打翻了核桃車,喃喃嘀咕著,“還有皇阿奶,她和敦敬皇貴妃,和錦書,都不對付。叫她再看見這張臉,她又會怎麽想?八成覺得她是個禍害,這副臉相的人害了她男人,害了她兒子,現在又來害她孫子。這樣算來,素以就剩剝皮油炸兩條道兒了。”

東籬沉吟了下,“她自己的意思呢?”

問到這個皇帝愈發惆悵,轉過身望著那人,擰起眉心道,“說真格的,我同你訴了半天多苦,其實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我以為朝夕相處,她好歹對我有點想法,結果……她就想回烏蘭木通嫁人。她年紀也到了,再過十個月零六天就該放出去了。我不想逼她,可又放不開手。大哥哥,你替我出出主意吧!”

東籬苦笑著搖頭,“我自己是怎麽回事,你由頭至尾都看在眼裏。向我這個打了敗仗的人取經,能幫上你什麽忙?你連她出宮剩幾天都掐得那麽準,可見你自己心裏有成算,不過是需要一個人傾訴。情這種事,不花一輩子時間參不透。困在其中,自己掙不出來,別人怎麽開解都沒用。”

皇帝回過身來,似笑非笑看著他,“那你參禪這些年,現在能夠看破嗎?”

如果可以割舍,就不會在午夜夢回時淚流滿面。東籬一手搭在石桌上,低下頭道,“世間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有時無為,或許能夠得到更多。”

皇帝的唇角仰起來,“大哥哥,我知道你心裏的苦。你在沙門這些年,想過也掙紮過,又得到了什麽?咱們兄弟自小在一起廝混,談不上感情多深厚,至少也算兄友弟恭。我這趟來,探望你是其一,其二,我也想勸你還俗。痛苦了這些年還不夠?你的人生真打算在這普寧寺裏消耗殆盡嗎?”

天上又飄起了雪片子,紛紛揚揚的在眼前回旋。東籬在石凳上靜坐,搖頭道,“我無家無國,到哪裏都是這自在身,還俗或是不還俗,對我來說沒有分別。”

“你是怕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皇帝說,“即便不回京,天大地大,就沒有你的容身之所麽?關外皇莊正經都空著,你到那裏坦蕩為王,誰敢說半句?”

東籬顯然不願意談及這個,站起來合什一拜,“要變天了,皇上早些回鑾吧!貧僧眼下過得很安祥,紅塵萬丈步步皆是劫,既然已經跳出來,就再也不想踏足了。在這寺院裏吃齋念佛,祈願皇上龍體康健,大英國泰民安,於願足矣。”

皇帝有些失望,“你這又是何必。”

東籬淺笑著,似乎想起了什麽,又道,“我有一樁事要問皇上。”他伸手去托漫天飄散的雪,微頓了頓道,“將來……皇父勢必走在太後之前,皇上對地宮安葬事宜,有沒有別的打算?”

皇帝猜得到他要說什麽,當初皇父就是硬錚錚給嫡母安了個皇貴妃的封號,單遷出帝陵獨自下葬的。東籬是怕他學皇父,怕他存心作梗,不叫太上皇和太後千古相隨。靜下來思量,他們兄弟的境遇真像,東籬的母親是元後,自己的母親是真正意義上的太後,可惜她們都沒有資格隨葬,只能孤零零躺在妃子的陵寢裏遙望皇陵。

要問他的真實想法,他也不願意額涅死後繼續淒苦。可皇父能辦到的事他未必能效法,當初高皇帝和敦敬貴妃是身後追封,如何安排都是皇父一句話的事。眼下大局安穩,規矩制度都已經完善了,他如果不想做昏君,就無法罔顧禮法。

他攏了攏黑狐圍領,夷然笑起來,“大哥哥什麽心思我都知道,別太高看我手上的權利。莫說皇父將來必定有手諭下,就算朝中直言的忠臣們,也不能由得我按著自己的心意辦。你瞧你自己,連這麽遠的事情都想到了,真的如你所說的六根清凈嗎?”他在他手上重重按了下,“你出家,是我少時最大的遺憾。雖說我眼下取你而代之,可我心裏不是滋味。如果你當真悟透了,那就不要自苦。你的煎熬他們看不見,沒有價值。”